往事點滴7 ~ 失學

evachan 周二 22 11月 2022 - 22:19

往事點滴7 ~ 失學

1966年清明節翌日，母校巴中遭印尼當局飭令停辦。還記得那天上午，饒美珍老師正在為我們講解立體幾何，校務處突然來人與饒老師在教室外耳語了幾句，就叫我們趕緊收拾書包離校，還特地交代我們不要爭先恐後，不要在外面閒逛。臨走時又囑咐我們千萬要注意安全。我們很快收拾完書包走出教室，可能是由於校方的分批疏散，學校單車廊道上的車已少了一些。我們幾個同學一起，騎著單車，走出Kebon Kelapa巷口往右拐，過了鐵路閘口，沿著Mangga Besar大街，飛快地往Hayam Wuruk方向走。我們途經永春公會、巴中幼兒園、僑總…，街頭巷尾異常平靜。而當我們快到Hayam Wuruk路口的Olimo戲院附近，已經見到近百輛裝載印尼青年學生的卡車，在Hayam Wuruk及Gajah Mada兩邊大街上慢駛，車上的人，群情激憤地在高呼反共、反華口號，不少人手中還拿著鐵棍、木棒…，我們感覺到了形勢的嚴峻，隨即放棄到中國大使館及唐人街的念頭，轉頭便加快速度騎車回家。

事隔多年，曾在巴中正校任職助教的當時人，在和我講述當年的情況時，仍有餘悸。他說，在封校之前幾天，鑒於風聲緊，校方有安排糾察隊輪流在學校守夜。也由於擔心學校財物被充公，學校實驗室的一些儀器、設備基本上已轉移出校了。而在4月6日那天，學生離校之後，校方隨即也疏散了在校的女性及年老體弱的教職員。之後不久，一批手持刀、棍的青年暴徒衝入學校，把尚留在學校的教職員，趕到一處。好漢當然不吃眼前虧，他們唯有靜靜地坐著，既不亂說，也不亂動，甚至連眼神都不作交流，直至暴徒們接到命令退出學校，他們才急匆匆從正校後門離去。他們當中也有一個人不知何故，挨了暴徒一頓打，所幸沒什麼大礙。

據當年住在分校宿舍的師範班校友回憶，4月6日中午，一批手持刀、棍的青年暴徒衝入分校後，有幾個暴徒用大刀亂砍儲水的水箱，另外幾個暴徒把住在分校宿舍的師生都集中在教室，用刀威嚇他們，逼他們交出鎖匙。威逼不成，還一個一個搜身。後來是徐美良老師趁亂，把鎖匙丟在牆角。暴徒們見鎖匙拿到手了，才放他們回宿舍。當晚暴徒們在學校狂歡到天亮，嚇得他們整夜不敢合眼。第二天，基於安全考慮，老師們就勸說他們離校。

辦學二十一年的巴中的消失，其實早有徵兆。半年前的一場事變，正是「風雨欲來風滿樓」。我們當時住在Tanah Tinggi的Gg. Keranjang，那一代的居民，多為阿拉伯人和中國人。離我們住處不遠的Galur，有一條Kali Sentiong，印共領導層的住所就在這條河岸邊。當時，在我們住處附近，正像好多電影描寫的鏡頭那樣，突然的清鄉行動，時有發生。幾乎每晚，淒厲的警報聲，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附帶分區停電的宵禁，還不時傳出砰砰的槍擊聲…。荷槍實彈的軍人，專橫跋扈，隨時、隨處、隨意打人、掠搶、抓捕，甚至放火燒屋；一輛輛刺耳嚎叫的警車，耀武揚威地橫衝直撞。這些，在當時都是司空見慣的。加上中國大使館門前頻頻發生的遊行示威越來越暴力，我們當時心知腥風血雨已經降臨，但仍抱著一絲希望。

直至那天，我們才恍然感悟到，該來的終就來了。我們失學了，我們開始過著沒有上下課鈴聲，也不用穿校服的生活了。突如其來的失學，打亂了我們一群學生，應該說還有一群他們當中有不少需要養家糊口的失業教職員的人生。無輪是失學的，還是失業的，他們都曾經在學校渴望及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努力使自己優秀起來，而如今再也回不到過去。除了一些家庭殷實，和一部分選擇離開印尼的失學學生／失業教職員外，生活的壓力逼得他們顧不了個人的尊嚴，開始努力在職場上尋尋覓覓機遇，各盡所能地疏通關係。他們嘗盡了人情的冷暖，心情憤恨、沮喪、失望和驚慌交集。形勢如此惡劣，幸好不少校友間、師生間，患難中仍能守望相助，相互攙扶，渡過一個又一個難澀的日子。

一直以來，家父對我抱有希望，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穿上白大褂，懸壺濟世。家母也曾對我說過，家父是因為自己健康不好，大部分辛苦錢都送給醫生，才有了這個念頭。當老人家看到形勢激變，我們沒書讀了，他也為我們的未來四處奔波，到處向他的世交親友，包括盧學長的父親打聽。老人家那時是預感到復課無望，最後還是決定送我回國，以圓他的夢。前途已定，我自然不會出現在找工作的行列裡了。護照雖很快到手，但機票卻不易弄到。在失學後的127天內，我一刻也沒閑過，甚至一次都沒回過文登老家探望家母。雖然我那時所做的一切，都像是沒有對齊的圖紙，一點點地錯開來，慢慢地再延伸去，但日子過得卻也算充實。

失學不久，我在老平任教的（六三年屆）姐姐，介紹我到她的一位學生家中當家庭教師，按我姐的話說是為她分擔工作。當然，在那特殊的時期，家庭教師完全有別於「專門替學生補習功課，是學校教育之外的補充部份」的通常定義，我們還負有提供正式教育的任務。我的那位家長是客家人，在老巴剎經營糖果餅乾零食店，三個分別是一年級、三年級和五年級的兒女失學在家。起初他們要求我每週六天，每天半日到他們家，除薪水外，還包有一餐午飯。後來，他們也無奈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每週三次，每次三個鐘，任教三個不同年級學生的中文、數學和常識。這是我生平第一份工，我非常認真地做，課餘時間還會教他們唱歌、跳舞。雖然我也只做了兩個多月，但我與三個學生的關係十分融洽。為此，我還收過家長給的獎勵紅包。我想，我當時如果選擇留在印尼，可能會和當年許許多多失學的高、初中女生一樣，把家庭教師作為終身職業。

那是一個沒有手機的年代，但總有幾個熱心的同學騎著單車，走街串巷，充當義務通訊員的角色，我們才不至於消息閉塞。我們隔三岔五為一個個離開印尼的同窗、發小及朋友送行，雖然大家彼此也道個當時十分流行的詞語「祖國見」，但仍能感受到難舍的別離情。

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學天真地以為不久的將來會復課，提議把住在附近的同學編成一組，成立「失學不停學」的學習小組。我和其他四、五個同學一起，被編到Bungur小組，每個星期兩次集中在林同學家中，複習和自學代數、三角。

我那時還和黃姓、黎姓同學三人一起，每週兩次到楊戴芳老師家中補習英文。幾堂課下來，多少還有一點收獲，基本掌握Phonics發音規則。
……

一輛單車每天就這樣陪著我渡過失學的日子。雖然我也會懷念學生時代的單純，懷念當時的無憂無慮，懷念當時的隨心所欲，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展望。

回國似乎是一個代表多麼溫暖和安全的詞彙。而當時印尼與中國還沒有通航，準備回國的，由於沒有其他交通工具，只能選擇搭乘飛機，而且一般選擇坐法航經柬埔寨金邊轉機廣州。每週就那麼兩班機，本來就已僧多粥少，加上幾乎悉數撤離的僑領及其家屬的自然優先，一票更加難求了。我由於父母送我回國的決定較遲，在旅行社訂票排期都排到次年的年中。一個突發的決定，把我離開印尼的時間，足足提早了一年。8月10日中午，沈旅行社派員突然到我的住處，告訴我三姐有人因入院，無法成行，退了一張第二天的經西貢、金邊飛往廣州的機票，要我們在兩小時內答覆要或不要。我姐立即找到二哥，叫二哥電話聯繫在文登的家父。家父估計是不想要我錯過國內的開學時間，在急忙趕路到雅城的同時，叫我二哥盡快到旅行社辦理取票手續，並囑託我姐為我準備日用品及行李。8月11日一早，我就這樣拎著簡單的行裝，沒來得及與家母以及各位親朋好友告別，更顧不上辭工，滿懷希望地踏上「奉獻青春」的「不歸」之路了。臨走時沒有泣別，只有簡單話別，

人生總有不經意的存在，也有恍覺珍惜的失去。行筆即止，思緒飄邈。我走過的那些路，可以說是緩慢的，而且是笨拙的成長過程。時光用無情的手，把我推進了古稀的門檻，我按時變老了。聽故事的人成了說故事的人，說故事的人成了故事中的人了。宅家期間的我，拾起往日的碎片，小心地收納，靜靜地拼湊，慢慢地翻閱。但，不是所有的故事，值得大家分享。有的故事，也只能留給自己慢慢品味。

2022/11/22

感謝郭婉、秋容、淼青等同學提供以下珍貴的圖片。

正校新貌

當年同學中流行的抄歌紀念冊

wmy 周三 23 11月 2022 - 11:23

瑞華，為你喝彩！

温曼瑛
2022-11-23

巴中 67 年屆陳瑞華學妹的佳作令人回味，在那讓人鬱鬱寡歡的歲月裡，多少巴中學子頻頻失學，連高中都沒有畢業，就要謀出路，有的選擇回國，還以為能夠踏入大學的門檻，誰能料到內地正值大搞文革期間，失去了大好的升讀大學的良機，造成終身憾事......

瑞華學妹的文筆很好，文采過人。最早認識她是多年前她寫遊記登上巴中在線時見到，記得那時已經驚覺她的高水平的寫作技巧，因為不認識忙問網伕此人何許人也？一聽到是 67 年屆的學妹，頓感人才不可多得。此後，便格外留意她的作品。聽說她是受父親的影響，幾個姐妹當中唯有她傳承了父親的寫作遺傳。從此每每讀畢她的佳作就為她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可惜她平日忙於 “湊孫”，無暇把精力投到寫作當中。

希望瑞華學妹今後一旦有空就多多寫作，讓讀者有機會分享，為這幾年飽受疫情困苦的我們注上清新劑，心境變得稍微開朗一些，相信此舉也是間接助長延年益壽的良方妙藥。

evachan 周三 23 11月 2022 - 12:48

WMY學姐，過獎了！謝謝！

Lwy 周四 24 11月 2022 - 9:49

陳瑞華《往事點滴 7 》
讀後感：

課餘之間偶讀陳瑞華同學回顧 1966 年封校以及往後的記載和寶貴的相片。寫的太好了 –-–- 真切且富有人情味，文筆又是一流。謝謝瑞華（恕直稱）。

1958 年我離開母校，直接來到英國讀書工作，所以沒經歷後來同學的各色各樣的困難遭遇。讀瑞華一文，雖時過 56 年，但仍如身歷其境，每個 ‘鏡頭’ 都如此逼真感人。讀後可謂全身發熱。

瑞華所保留的實驗報告和成績單也不簡單。經歷了這麼多年的起起伏伏，是極為寶貴的巴中遺產。它說明了巴中嚴謹的教學和學生的學習態度，21 年不變。雖時境變遷，80幾歲的我還不時以此感到自豪和無限感激。

再次謝謝瑞華。請您往後有空就多寫您的經歷，讓我們向您學習。

梁維耀

evachan 周四 24 11月 2022 - 11:53

謝謝梁學長的鼓勵！

往事點滴7 ~ 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