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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wf 10.02.14 15:34


變色龍


鄭重申明:本系列全是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


過去覺得人生是一場春夢,步入花甲之年後,已經沒有春的感覺。無悔,並不是無悔於青春;無怨,並不是無怨於人生,只是由於滄海桑田,自己只是滄海一粟。少年時,父親富甲一方,年青時,時局劇變,四處飄泊,老來淪落天涯,悔兮,怨兮,全是廢話了。我不可以像奧斯特羅夫斯基那樣說:“我已經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人類最壯麗的解放事業。”有幸生活在一個大時代裏,或許應該用自己的一生見證了這樣一個偉大的時代,才是真正的無悔、無怨。

父親自來南洋,一直經營X業,對X的品質、品種、產地和各種搭配瞭如指掌,深得當地政府官員的賞識,自然而然的幹起了官商勾結的勾當,成了當地最大的X商,成了X商商會的會長。

這樣一個家庭,使自己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固執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世事的變遷,沒有抹去藝術家的氣質,卻磨去了藝術家的固執,終究一事無成。

五九年底高中未畢業,也隨著回歸的潮流,踏上了北上的道路。一心想考取上海藝術學院,卻不得其門而入。少年不識愁滋味,立刻回南洋。平生第一次被人指為逃兵。

在到上海最初那段時間,也第一次嘗試了無知學子離家的滋味,也閱覽了無知學子在現實衝擊理想時候的百態。

變色龍系列二


父親是中國目不識丁的農村人。我上面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最小獲得最多寵愛。日本投降後,家道開始發達,父親認為是我帶來的好運,對我更是寵愛有加,我要甚麼,父親都會買給我,當時少有的組裝金屬玩具車我都擁有。

小學在育華讀書。六年級的時候和范玫瑰同班。她長得很標緻,是個富家女,出入都有轎車接送,有千金小姐的氣質,矜持,高貴,純潔,任性,不隨便和男孩子交談,卻和我很投契,和她在一起,如沐春風,神清氣爽,感到這個世界完美無缺。我們之間常常互相傳抄筆記,切磋功課。我沒有覺得自己在戀愛,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近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當時同班,後來也一起升到同一間中學的還有一個章錦雄和兩位女同學黎明霞和黃雲鶯,她們也是美人胚子,和她們在一起沒有特別的感覺。

我父母親和她的父母親可能是因為我們是同校,每天接送的時候認識,兩家交往也頻密起來。學校放假的時候,兩家常常相約帶著我們駕車去茂物、萬隆,山頂渡假旅行。

不知為甚麼,也可能我們上一輩是處於中國近代史中非常黑暗的時期,日本的侵略給中華民族造成的傷害,不僅是國土的,社會的,家庭的,最深遠的、最難磨滅的傷害莫過於心靈上的傷害。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這種傷害猶如幽靈,總是纏著中華民族的心靈揮之不去。中華民族無論在做甚麼事情,無論在國內在國外,都給人感覺到這個幽靈的影子在旁邊遊蕩徘徊。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毛澤東在天安門上的高聲疾呼:「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無疑是一聲春雷,響徹了印尼還沒有被同化了的華僑的心底。我們讀的是名中學,每個學生都以將自己的青春獻給祖國為榮。所以,我和范玫瑰雖然都情投意合,卻從沒有談婚論嫁。我常常去她的家,也常常在她家裏吃飯,她的母親待我很親切。范玫瑰卻沒有來過我家,雖然我母親也知道我和她來往密切。現在想起來,我和她竟然沒有一起單獨出外過,相信沒有任何的愛情純潔得過我和她的愛情,我有過親她的衝動,卻一直沒有嘗試。不曾談婚論嫁,沒有山盟海誓,從未卿卿我我,海未枯石未爛,老來刻骨銘心……無語問蒼天。

高二的時候,不知為了甚麼事,范玫瑰和她母親鬧意見,我知道後勸說她。結果,她連我都惱了,不和我說話一段長時間。我也不以為意。也好,范玫瑰的功課卻從此好起來,她也受人矚目起來。少年不懂珍惜眼前,也可能我有太多的愛好,或許根本就不懂愛情。這算不算是我的初戀呢?

勸君莫惜金鏤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變色龍系列三


其中一個愛好,我對雕塑有了濃厚的興趣,父親特別撥出一間房給我,配置了十分齊全的雕塑刀具和雕塑材料,凡是有關雕塑的書都任我自己去買,手裏有錢,少年不知節制,結果見一本買一本。見到這些書,好多人以為我是頗有造詣的雕塑家呢。

這個時候,又學會打網球。經常結伴打網球的是班上一個女同學的弟弟。這位女同學叫王天婷,弟弟叫王天鴻。她父親從事Y業,雖然不像我父親那樣是商會的會長,亦是個富商,上學放學都有轎車接送。小小年紀的她,早已在談戀愛,和高一班的同學出雙入對。她是個活躍分子,對文藝有濃厚的興趣,班上的壁報沒有她的參與就遜色得多。

和王天鴻網球打多了,大家家境也不相上下,我去過他家裏,他也常常來我家,自然的和王天婷也就熟絡起來。有一天,她來我家,參觀了我的雕塑工作間,仔細觀賞了我的雕塑品,竟然愛不釋手,讚不絕口,當她一本一本的翻閱了我的雕塑書後,我在她心目中儼然已經是一個出名的雕塑家了。臨走的時候,向我要了一支雕刻刀,那種眼神令我至今都忘不了。不過,課堂裏的桌椅從此就遭了殃,這張桌刻了一個小白兔,那張凳刻了一個芭蕾舞女郎……

王天婷有藝術家的天份,也有藝術家那種與眾不同的情感。女孩子不貪財,就愛才,我那幾件出不了工作間的雕塑品,是不是“才”,可能連她都說不出。我也不知道那一天有沒有改變她的一生,但從那一天後,她就時時刻刻來找我了。

王天婷和范玫瑰完全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她,熱情,豪放,說愛就愛。愛情是不是藝術家心愛的藝術品?幾十年前沒問過王天婷,現在更無從問了。我很快就被王天婷俘虜了。原來,愛情可以是另外一回事……

跟王天婷一年後,我結識了一位從外國學藝歸來的雕塑家凌軻昶,他很欣賞我的雕塑才華,正式收我做他的學生。他使我對雕塑藝術更加如醉如癡,他對我一生的影響不必評估,也無從評估。

59年下半年,凌軻昶投奔祖國去了。到了上海,他寫信叫我回國投考上海美術學院,深造雕塑藝術。對雕塑藝術的執著,也是對凌軻昶的信任,二話沒說,既不告訴范玫瑰,也不通知王天婷,更不理會還有半年就可以正式高中畢業,收拾簡單的行李,辦完手續,於59年底坐芝萬宜投奔祖國去了。

說走就走,只因我的大姐早已於50年就回國了。上一代的華人大多數是重男輕女,我父親也不例外,他一早就揚言女兒讀完初中就要嫁人。大姐有志氣,畢業時立即跟著同學一起回國。她回國後,父親也每一兩年就回去看她。因此,我們家對回國已經視為等閒事,我決定回國的事一點都沒有遇到阻擾。

變色龍系列四


在小時候,大姐和我睡同一張床,做事很有分寸,有威儀,使我欽佩又敬重,小小的心靈以她為榜樣。她回到廣州繼續讀高中,成績優良。高中畢業後,即時考進了南京醫學院。父親開始改變重男輕女的觀念,對大姐多了幾分關懷。

在那個年代,雖然錢學森和我們這些南洋子弟不可同日而言,但都是基於同一個信念,建設祖國,富強祖國,讓中華民族平等地同列於世界民族之林。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國家強大,民族富裕,能和其他民族的人互敬互重,和平相處,已經足夠的了,不會以自己是大國子民為榮。

中國共產黨在大陸取得政權後,從清末以來籠罩在中華民族頭上的烏煙瘴氣確實一掃而光。共產黨倚重人民,人民信任共產黨,是自然的事了。大姐在國內,努力讀書,積極上進。以大姐的資質,選修皮膚科或許是一種委屈,但幹部說這是國家的需要,大姐接受了。57年畢業後,也服從國家分配,可能是照顧華僑子弟的緣故,分到上海的皮膚病研究所。在研究所工作的時候,也是任勞任怨,服從上級的調派,到窮鄉僻壤去為貧下中農治病。她的事跡和相片在人民畫報刊登了出來,這下可樂死了老爸,感到莫大的光榮。

人民畫報,每個南洋子弟在那個年代非常熟悉的名字。我們這些人的命運裏都可以隱約的看到它的魅影。就是它,向海外那些逃避戰禍流落異鄉的“孤兒”發出了母親的召喚,那個年代,它風靡了多少海外赤子心,世界各個角落的異鄉客子弟都義無反顧的踏上了征途,將青春毫無保留的獻給了祖國。它是一個成功的刊物。

其實,從大姐考進大學起,父親對大姐的態度越來越親切,但大姐對父親的態度卻似乎越來越疏遠。每次父親回國到南京探望她,她總是有意無意的以忙為藉口,冷落,甚至避開父親。有次,父親提出要分一份財產給她,沒想到被她一口拒絕,父親心裏開始感到不快。父親在人民畫報見到她的事跡,滿懷興緻的回去看她,誰知嚐到了閉門羹,見不到她。回印尼後談起此事,大家都百思不解。

不在那種環境生活,就不會有那種心的歷程。到底是人的心靈扭曲了一個時代,還是時代扭曲了人的心靈?都不是!完全是歷史荒謬的誤會,也是壯麗的、波濤洶湧的誤會!領袖開始誤解了歷史,也同時誤解了他自己和誤解了周圍的人,開始扭曲一個時代;老百姓誤解了時代的真義,扭曲了自己的心靈!

那個時候回國,只能經過香港,再由深圳進入大陸到廣州。從廣州,我坐火車到上海。在上海迎接我的除了大姐,還有凌軻昶師父。沒想到意外的見到了王天婷的母親和姐姐王天彤,王天彤竟然還是上海美術學院的學生。

千里迢迢跑來,上海美術學院卻拒絕我投考,理由是已經滿額了。或者是凌軻昶師父沒有搞清楚,以看慣西方事物的眼光來看紅色世界。實際上,言談間,隱隱約約感覺出凌軻昶老師的落寞和失望。那個時候,「又紅又專」口號比比皆是,凌軻昶的造詣雖然很高,但黨的領導是第一位的。凌軻昶老師感到無奈。

我也通過王天彤探路,一樣得不到要領。就這樣在上海呆了三個月。

上海僑委要我在廣州、廈門和北京華僑補校中選一個先讀讀。

我卻聽說補校的僑生多數都在鬧情緒,要求政府在生活物質上給予更多的照顧,情況有點亂。不知為甚麼,我當時對僑生的這種情緒並不同情。在廣州補校的時候,也曾經有個認得的同學向我炫耀國家對他們的優待,那種洋洋自得的神情,令人難忘,和補校裏高音喇叭時時刻刻關於祖國形勢一片大好但大家仍要艱苦奮鬥的廣播,形成不相稱的對比。

也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眾生平等思想,找不到歸國華僑比國內同胞有甚麼優越的地方。我不想蹚這個渾水。我實在醉心雕塑藝術,凌軻昶老師告訴我他還有一個弟弟凌軻鼎也是雕塑家,還在印尼,不妨繼續跟他學藝,他給我說了一句話:『我是飛進了籠裏的鳥。』大姐大義凜然的勸我留下來,以她為榜樣。我告訴她,我的心向著祖國,就是「紅」,我一定要學會我想學的東西,我才能「專」。就這樣我回到了印尼,尤若無其事的在原校繼續高中畢業考。

變色龍系列五


高中三下學期,學子的心已經開始騰空翱翔,缺課的事時有發生。一九六○年印尼學子的回國潮空前絕後。

回到課堂見到的另一個變化是王天婷又和她的前度男友走在一起,不知為甚麼我反而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回印尼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去看范玫瑰。那天,她打扮得像一隻絢麗的天堂鳥:秀髮用鮮艷彩帶扎成馬尾式,這是當時非常流行的髮型,平時她也常常扎這樣的髮型,使用的是普通的樸素的繩結,沒有今天這麼搶眼。上身穿著大紅大綠鑲花邊的輕紗方格子衫,著的是一件緊身三個骨的藍色牛仔褲,還著起從未見過的高跟鞋。在沒有跟我鬧彆扭的歲月裏,她的穿著算是樸素。那個年代,尤其讀的是名中學,總是以樸素為榮,以飛男飛女為恥。不知為甚麼自從因她媽媽那件事和我不說話後,每次我去她家裏,她肯定也知道我在那個時間會來,總是打扮成飛女模樣,我自己則喜歡穿白衣白褲,對緊身牛仔褲有抗拒。現在回想起這些生活瑣事,心裏百般滋味。她仍然不跟我說話,只是在她爸爸身邊說個沒完,逗得她父親開心不已。她對父親很孝順。她父親從事Z業,在外島有Z場,三天兩頭就會到外島去,初初不如我家富有,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在富有人家住宅區也另買地起大房子了。

她哥哥范玫銘卻跟我問個沒了。她不跟我說話後,我和范玫銘反而熟絡起來,他有些話可能不方便在他爸爸面前說,約好晚上到我家來。

原來他已風聞國內的經濟困境,想向我問個明白。范玫銘透露,他其實並不想回國,這不奇怪,他給我的印象一直是個公子哥兒,讀書成績一直不好,年級比他妹妹還低一年,除了打球,總是無所事事。他不明白的是范玫瑰為甚麼一定堅持要回國。

我怎麼答他呢?

我在廣州的時候,並不住在華僑補校,我爸爸已經在華僑新村買了一幢獨院房子,請了一個可靠的同鄉女子打理,我在廣州時的生活就是她照料,一來,當時民風純樸,二來,生活在華僑新村裏的人都有生活優待,三來,歷次的政治運動使他們學會了不說不該說的話,我又來去匆匆,並不瞭解到民間的實際情況。倒是鄰幢住了一家從奧地利回來的華僑,時時從那裏傳來扣人心弦的小提琴聲,使我有結識他的衝動。去上海必須呈報公安局,手續需要一些時日,在每天出門的時候有機會和他攀談起來。原來他是廣州音樂學院的院長,他倒是很滿意政府給他這麼一個職位,唯一不慣的是要天天拉革命歌曲,和他的藝術傾向調和不起來,藝術家需要一種不受約束的心靈空間,因此只有在夜晚人靜的時候拉他喜愛的樂曲。他的一些談吐對我選擇重回印尼肯定有影響,但他也從不提物質生活的實況,因為他是一個藝術家。

在上海的時候,我是住在賓館裏,這也是我為甚麼會見到王天彤母女的原因。賓館裏的餐廳當然不會缺油缺肉,不會有雜糧。大姐為了要我留下,帶我去市區吃飯的時候,也是去著名的館子,我倒是很喜歡那些小吃。只是有次到大姐的工作單位,大姐那時還沒有結婚,是個共青團員,正好是吃飯時間,她的男朋友(聽說是研究所支部書記)來問要不要買飯。我一時興起,一定要他們帶我去食堂。在食堂裏也見到米飯,雖然不白,也有魚肉,雖然油水也不多,但都要交一種票,我並不理會是甚麼票。倒是看到好多人吃一種黃黃的飯(bukan nasih kuning dong),就問大姐那是甚麼。原來是玉米磨碎煮成的飯。印尼的玉米很好吃,我纏著要大姐買給我,她無奈的買了。好傢伙,正如大姐所言,我一點都吃不下。我問大姐,這麼難吃的東西為甚麼還那麼多人買?大姐沒有回答,那時我們是帶飯回宿舍吃。大姐這段時間也從未透露國內的實況給我聽,她不愧是一個共青團員,積極爭取加入共產黨的革命份子。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因此報喜不報憂是一種優良的傳統。

憑我在國內這段時間的見聞,我能怎麼回答范玫銘呢?那時候的風氣,沒有一個愛國僑胞願意給祖國抹黑。那是自己的祖國,誰統治,誰造成,並不覺得重要,也沒有人有學識去理會。況且,范玫瑰兩兄妹回國已經成為定局,離開印尼的手續已經辦完,不可能cabut!

變色龍系列六


我歸國之所以能來去自如,是因為我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爸爸是X業商會會長,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駐印尼總領事館的統戰對象,大概從1955年起吧,爸爸常常帶我到領事館去看電影,諸如《上甘嶺》、《國慶大閱兵》等等我都看過,愛國的富家子弟出入領事館是等閒事。那段時間,范玫瑰家沒有我家那麼『顯赫』,或者范玫瑰爸爸沒想過要去領事館申請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或者不知道可以這樣辦手續,又或者學校或社團或國家有意使學生一去不回頭,就是如此辦集體回國手續的。

知道了范玫瑰回國已成定局,在她還沒有動身回國之前,抓緊時間去她家裏探望她。畢業考已經結束,時間充裕,三天兩頭就到她家裏。我發現她正在看小說,手裏抓著的是《林海雪原》,桌上放的是《青春之歌》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聽到很多同學提過,說是一部寫得好的革命小說。她不理我,只顧看她的小說,我也只好拿起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這樣看起了平生第一本小說。

不去她家的時候,我到凌軻鼎那裏學雕塑。雖然范玫瑰不理我,但見到她的時候,直如見到自己的女神,心花怒放。雕塑令我心醉,從沒有掂過它的份量,沒想過要放棄雕塑追隨范玫瑰回國。為甚麼沒有再次回國投考念頭?凌軻昶老師的暗示,服從分配的巨大壓力,我回國學藝根本目標是跟凌軻昶老師,不和他同一個學院,就沒有意義了。

終於到了啟航的日子。我沒有到碼頭送行,一早到了她家。她還是沒有睬我。少年不識離恨,也不懂秦游的『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沒有千言萬語在心頭,沒有互道珍重,沒有叮嚀,沒有祝福,看不到甚麼眼神。或者是因為當時黃雲鶯也到她家和她一起動身,另一個男同學章錦雄也來送行。就這樣,她和哥哥及黃雲鶯登上轎車絕塵而去。

她的媽媽和妹妹沒有跟著去,也沒有見到她爸爸。見不到車的影子後,她妹妹把我拉進屋裏,取出一包封得很工整的盒子給我,「這是姐姐要我轉給你,姐姐為了你才回國,雖然媽媽十分不願意姐姐回國,也勸不了,誰知你卻又跑回來。」她妹妹說到這裏,白了我一眼。這時候,我感到自己的心跳了起來,連忙拆開盒子,一張信封大小的黑白相片呈現在眼前,相中人就是范玫瑰!我入神的端詳相中人,我渴望見到的眼神,令我心癡的眼神,欲言無語。又聽到她妹妹說:「姐姐從來不給人相片,除了女同學,也只送了一張小相片給她的班長,你這張相片是姐姐特別去照的。」我倒是想起了初中臨畢業時同學互換相片時的一幕,有個比我家還有錢(因為接送他的轎車是BENZ)的同學悄悄把自己的相片放在她書桌上,她見到立刻撕得粉碎再向空中一揚,弄到那位富家子十分尷尬。她也曾跟我說過benci章錦雄,雖然章錦雄在校裏功課成績十分標青。我問:「你姐姐還有沒有說別的?」她妹妹天真的說:「沒有。」相片的背後會不會有玄機?我有點落寞,背面只是簡單的寫:『XXX留念:范玫瑰』。

盒子裏還有三本書:《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的扉頁上都有寫上她的名字,此外沒有其它的字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希望她寫甚麼字句。

她回國後,我還是常常往她家裏跑,渴望聽到她的消息。先收到范玫銘的信。她父親將信拿給我看。范玫銘信上大數我的不是,埋怨我為甚麼不將國內的實況說出來,害他回到了一個鬼地方,有錢都很難買到東西。我沒想到,幾個月後國內的情況更糟糕。信上要他父親想辦法把他弄出國。幾天後,范玫瑰也給父母親來信。信裏沒有提到我,只說沒有想到中國竟然窮成這個樣子,生活很不習慣,問爸爸可不可以申請出國?

當天回到家裏,我立刻給在廣州中山醫學院唸書哥哥寫了一封信,要他到廣州華僑補校找范玫瑰,勸她不要出國,暗示她我到蘇聯學成後一定會回國找她。我哥哥是1956年和二姐一起回國的。我哥哥回信說去見過她了,但是沒有甚麼話說,因為和她不熟。

她爸爸決定給她兩兄妹申請出國。當然是不可能將她兄妹弄回印尼了。這時候,范玫瑰家境的富裕程度已經超過了我家。范玫瑰和她哥哥六一年就獲批來香港,范玫瑰從香港申請去美國也獲批准。范玫銘則獲准去新加坡定居。這些自然花了一大筆錢。范玫瑰赴美國的時候,在椰城轉機。范玫瑰到了美國,考進了一間大學的生物學系。這些都是她媽媽事後告訴我。

變色龍系列七


除了繼續跟凌軻鼎學藝,我也開始為出國深造探聽門路。我選擇了去莫斯科。第一,凌軻昶曾經給我介紹過蘇聯的雕塑藝術,他們的雕塑藝術思想取向很投合我的傾向;第二,會不會是受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影響?Waktu itu otak masih merah。

開始時並不懂得去蘇聯大使館,只是跑去中國領事館,因為是熟悉的原因,也因為兩個都是紅色政權。領事館告訴我,幫不了,要我自己去蘇聯大使館申請。

高景鳴的母親當時是婦女協會會長,會所在『快樂世界』的後面,高景鳴母親的辦公室在『快樂世界』的左側。婦女協會當時很活躍,組織了很多學習班,因為很多華僑婦女都是文盲。還常常組織旅遊團到印尼各地觀光,1956年組織了回國觀光團,並且榮幸的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所有這些活動我母親都有參與。高景鳴的母親和中國大使館的關係密切,高景鳴的父親是印尼中國銀行的經理。我母親自然向她請教去蘇聯的辦法。她介紹了一個在蘇聯大使館當印尼文教師的做我的俄語教師。這位俄語教師的丈夫是林蒼老師,因為做過導演,所以有印象。俄語教師教課的時候,提到了中蘇關係的問題,中國開始批判蘇聯的修正主義路線,要我留意。她介紹了一個蘇聯大使館的職員,去蘇聯大使館詢問的時候,可以指名找他,他也會說華語。進大使館後,要先登記,然後通傳,接著坐在大使館的庭院裏傾談。去了幾次,跟他熟絡了,有次他見庭院裏沒有人,靜悄悄的跟我說,他是車臣人,白俄在國外的生活比在蘇聯境內的人民生活得還好,你們就跟白俄一樣,為甚麼要自找苦吃呢?他的話簡直是在我頭上潑了一盆冷水。我去蘇聯的心動搖了。後來俄文教師告訴我,由於中蘇關係破裂,我去蘇聯的申請不獲批准,得另謀出路了。

61年底62年初,父親正式要我作出選擇,繼續讀書或者幫他做生意,意思是不可將雕塑當作謀生職業。我當然要繼續讀書。

我們學校大部份的高中畢業同學都回國去了,沒有回國的只有兩種:很富有和窮到要靠他來養活家小。

章巍偉是外島人,父親是當地華僑領袖,經營家庭電器,家產豐厚。後來椰城發展,由於也是中國大使館的統戰對象,經常出入大使館而和我父親結識。他們家族富裕,個個都有學識,祖母的中國文學素養高,她也是那次獲周恩來總理接見的印尼華僑婦女回國觀光團的團員,初中時我母親常常帶我去華僑婦女協會,她都有跟我講解中國古典文學。她的兒子,章巍偉的父親也曾寫過華裔問題的文章。有趣的是章巍偉叔叔是印尼共產黨黨員。

高中一的時候,章巍偉去了yayasan,高中畢業後在萬隆的私立大學。在他的引介下,我也跑到了萬隆,可是我沒有印尼高中畢業文憑,印尼國立大學不收。結果,我成了『偷聽生』,當沒有人看守的時候,我就跑進了蘇嘉諾的母校ITB旁聽機械工程課。有時候,我也跑去聽美術課。就這樣混了幾個月。

這段時間,和章巍偉在一起的時候,認識了Limgustus。他是在外島時章巍偉的鄰居的女傭的孩子,印尼原住民。他可以說是華僑養大的,讀的也是中文學校。這樣的出身,使他成為了一個有志氣的青年,半工半讀的大學生,修讀俄文。萬隆是一個山城,每天他都會在烈日下騎腳車奔波,給其他學生補習功課賺取生活費和學費。我雖然是富家子,但衣著樸素,不是白衣白褲就是白衣黑褲。他因此和我非常投契,我們之間幾乎無所不談,內至心事,上至上流社會的醜態都會交流看法。

有天,章巍偉對我說,他回椰城在打網球的時候,見到我父親帶了一個年青女子在另一個球場打球,開玩笑的說:『你的後娘好漂亮啊。』我心想,母親去了廣州觀光,家裏有事了。

我出其不意的回到椰城,到了家裏,果然見到一個衣著入時的年青陌生女子。父親估計不到我會回來,不高興多於尷尬,我是很不開心。我有感覺到,自從大姐在國內冷落父親後,他對子女的觀念和感情,已經開始變得淡薄起來。

父親初初有所收歛,後來又開始故態復萌,疏於打理生意了。我不想說他的豬朋狗友裏有沒有僑領。

62年下半年,我轉到了印尼共產黨在萬隆開辦的美術學院,可能是師資不足,一週都沒幾堂課。空閒得很。

變色龍系列八


除了繼續跟凌軻鼎學藝,我也開始為出國深造探聽門路。我選擇了去莫斯科。第一,凌軻昶曾經給我介紹過蘇聯的雕塑藝術,他們的雕塑藝術思想取向,很投合我的傾向;第二,會不會是受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影響?Waktu itu otak masih merah。

開始時並不懂得去蘇聯大使館,只是跑去中國領事館,因為是熟悉的原因,也因為兩個都是紅色政權。領事館告訴我,幫不了,要我自己去蘇聯大使館申請。高景鳴的母親當時是婦女協會會長,會所在『快樂世界』的後面,高景鳴母親的辦公室在『快樂世界』的左側。婦女協會當時很活躍,組織了很多學習班,因為很多華僑婦女都是文盲。還常常組織旅遊團到印尼各地觀光,1956年組織了回國觀光團,並且榮幸的得到了周恩來總理的接見。所有這些活動我母親都有參與。高景鳴的母親和中國大使館的關係密切。我母親自然向她請教去蘇聯的辦法。她介紹了一個在蘇聯大使館當印尼文教師的做我的俄語教師。這位俄語教師的丈夫是林蒼老師,因為做過導演,所以有印象。俄語教師教課的時候,提到了中蘇關係的問題,中國開始批判蘇聯的修正主義路線,要我留意。她介紹了一個蘇聯大使館的職員,去蘇聯大使館詢問的時候,可以指名找他,他也會說華語。進大使館後,要先登記,然後通傳,接著坐在大使館的庭院裏傾談。

去了幾次,跟他熟絡了,有次他見庭院裏沒有人,靜悄悄的跟我說,他是車臣人,白俄在國外的生活比在蘇聯境內的人民生活得還好,你們就跟白俄一樣,為甚麼要自找苦吃呢?他的話簡直是在我頭上潑了一盆冷水。我去蘇聯的心動搖了。後來俄文教師告訴我,由於中蘇關係破裂,我去蘇聯的申請不獲批准,得另謀出路了。

61年底62年初,父親正式要我作出選擇,繼續讀書或者幫他做生意,意思是不可將雕塑當作謀生職業。我當然要繼續讀書。我們學校大部份的高中畢業同學都回國去了,沒有回國的只有兩種:很富有和窮到要靠他來養活家小。章巍偉是外島人,父親是當地華僑領袖,經營藥材,家產豐厚。後來椰城發展,由於也是中國大使館的統戰對象,經常出入大使館而和我父親結識。他們家族富裕,個個都有學識,祖母的中國文學素養高,她也是那次獲周恩來總理接見的印尼華僑婦女回國觀光團的團員,初中時我母親常常帶我去華僑婦女協會,她都有跟我講解中國古典文學。她的兒子,章巍偉的父親也曾寫過華裔問題的文章。有趣的是章巍偉叔叔是印尼共產黨黨員。

高中一的時候,章巍偉去了yayasan,高中畢業後在萬隆的私立大學。在他的引介下,我也跑到了萬隆,可是我沒有印尼高中畢業文憑,印尼國立大學不收。結果,我成了『偷聽生』,當沒有人看守的時候,我就跑進了蘇嘉諾的母校ITB旁聽機械工程課。有時候,我也跑去聽美術課。就這樣混了幾個月。

這段時間,和章巍偉在一起的時候,認識了Arzad。他是在外島時章巍偉的鄰居的女傭的孩子,印尼原住民。他可以說是華僑養大的,讀的也是中文學校。這樣的出身,使他成為了一個有志氣的青年,半工半讀的大學生,修讀俄文。萬隆是一個山城,每天他都會在烈日下騎腳車奔波,給其他學生補習功課賺取生活費和學費。我雖然是富家子,但衣著樸素,不是白衣白褲就是白衣黑褲。他因此和我非常投契,我們之間幾乎無所不談,內至心事,上至上流社會的醜態都會交流看法。有天,章巍偉對我說,他回椰城在打網球的時候,見到我父親帶了一個年青女子在另一個球場打球,開玩笑的說:『你的後娘好漂亮啊。』我心想,母親去了廣州觀光,家裏有事了。

我出其不意的回到椰城,到了家裏,果然見到一個衣著入時的年青陌生女子。父親估計不到我會回來,不高興多於尷尬,我是很不開心。我有感覺到,自從大姐在國內冷落父親後,他對子女的觀念和感情,已經開始變得淡薄起來。父親初初有所收歛,後來又開始故態復萌,疏於打理生意了。我不想說他的豬朋狗友裏有沒有僑領。 62年下半年(底),我轉到了印尼共產黨在萬隆開辦的美術學院,由於師資不足,一週都沒幾堂課。空閒得很。

變色龍系列九


到這裏來學美術的記得還有兩個華僑子弟,一個可能是印尼最大布廠的太子爺,記不起名字了,就把他叫成卜泰咨好了,看過他畫畫,算不錯,只是人長得醜一些。另一個是萬隆一個華校校長的女兒,長得比范玫瑰還漂亮,叫蕭璋霓。我曾幾次和蕭璋霓、馬克等去過卜泰咨的家,名義是互相觀摩畫藝,實際上是有人在製造機會讓卜泰咨和蕭璋霓接近,不能說是卜泰咨的意思,不僅襄王有意,神女亦有心,印尼少數的富翁啊,能不動心嗎?不必看卜泰咨家裏的擺設,乘坐的轎車,單看他院子裏有一個網球場就可想而知。後來發現自己只是陪客,就不再去他家了。

美術學院的第一堂課是講畫派的歷史。講師是曾留學荷蘭,在海軍裏畫畫的印尼畫家。到印尼共產黨辦的美術學院講課,不一定是共產黨員,至少應該有傾共思想。講完課,他叫我們去一處叫lekra的美術研究所繼續實習。這個美術研究所也是印尼共產黨的一個據點。那裏有一個當時著名的畫家在活動,指導學生畫畫。可惜大多數是寫實畫派,引不起我的興趣。但是,在這裏我見識了印尼共產黨的一面,接觸了印尼共產黨的一些活動,馬克就是在這裏認識的。

馬克是地道的印尼農民出身,平時總是穿著拖鞋跑來跑去,表面身份是畫家,但他的畫畫卻不敢恭維。真正身份是印尼共產主義青年團幹部,我相信當時他已經是印尼共產黨黨員。他的工作是發展青年人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我就是他的發展對象,直截了當的要我參加印尼共產主義青年團,我沒有答應加入,但也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樸素的印尼共產黨員。在幫他活動的時候,我也為印尼的共產主義事業流了幾滴汗。

在萬隆求學的時候,我都是寄宿。章巍偉也是寄宿,住在有錢人家裏,我卻是寄宿在印尼軍人家裏。我不喜歡公子哥兒,不喜歡揮霍,父親也沒有給我足夠的錢。那時萬隆有一個地區是印尼軍官宿舍,全是平房,多數是尉級軍官,也多數是在宿舍裏養小老婆,收入並不豐裕,因此會將一兩個房間出租。我只是租住一間房,那些軍人小老婆並不安分守己,因此很容易遭到挑花劫。

除了住的地方,萬隆是山城,我的交通工具只是一部腳車,是夠辛苦的了。我的生活狀況不知是誰說給母親聽,她特地跑到萬隆來看我。慈母心酸,叫我不要讀書,回椰城,娶個老婆,幫爸爸打理生意。我不肯,母親只好給我買了一個skuter(小綿羊)。母親並沒有多少私己錢,都是向爸爸磨嘴皮要來的。因此,除非逼不得已,我極少向母親伸手要錢。

有了小綿羊不久,母親和她一個朋友一起來找我。她這個朋友是大藥商的太太。59年的一個假期,母親帶著我和這個藥商太太及她的獨女與養子一起乘船去BALI玩。藥商太太的千金年紀比我大,面貌娟好,只是黑了一點,但後來從德國留學回來時變白了,白得很美麗。藥商太太這次來是要帶我去相親,我勉為其難的跟著她們去了。

又是一個富家女,她院裏有兩部車,都是BENZ。她有出來遞茶給我。不知為甚麼,那個年紀對富貴人家沒有心思。當然忘不了范玫瑰。母親一直都很關心我的終身大事。她知道我和范玫瑰的來往。她問過我家的司機常常載我到哪裏去。范玫瑰從來沒去過我家,仍然說:「媽媽很開通,你如果真的喜歡范玫瑰,我不會反對。」相反,王天婷來過我家不少次,又能說會道,會說方言,很得母親歡心。

62年下半年,范玫瑰有乘假期從美國回椰城。他們家這時已經從舊的住所搬到富人住宅區。舊宅由他們的司機和其他工人住守。范玫瑰的新家我已不能自由出入了,拍門之後,開門的是傭人,答案都是主人不在家。我不可能天天在椰城守候,我多數會到舊家找她的司機瞭解,司機告訴我,她的父親不想見到我。她對父親百依百順,她的父親不喜歡我,我自是很難見到她了。就這樣,62年失去了和她相見的機會。

變色龍系列十


63年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找不到和她見面的機會。我和她的故事,寫到這裏還不會結束,但是故事的結局,再也明白不過了。愛情,在不同人的身上,會有截然不同的演繹,有的纏綿悱惻,鏤骨銘心,生死相許;有的郎心如鐵,薄倖負情;有的女家勢利,好事多磨;有的淡如清水,綿綿不息,終身受用。人生幾十年,難於意料的事,難於駕馭的事太多了,如果有第二個宇宙時空,第二世,也會一樣無補於事。不須要對方終生不渝,只要對方幸福如一,有懷念,沒有牽掛,無怨無恨,不妨瀟灑的走過這一生。

由於美術學院的課程不合自己的理想,因此空閒的時間很多,我在書店買了一套毛澤東選集,年青時候對深奧的理論有濃厚的興趣,或許對革命是甚麼一回事也想多瞭解一些。但是,現在已記不起《毛澤東選集》的內容了。同時,把范玫瑰給我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再看一次,保爾。柯察金的一生確實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印尼共產黨,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裏,也曾經是一個響噹噹的角色,竟然在一場急促又激烈的階級較量中被連根拔除,從世間完全消失,必然有其深刻的原因,我有幸在那偉大的(印尼共產黨的徹底失敗,完全無損於一個時代的偉大)歷史時刻目睹我幾個朋友的遭遇,和我自己的遭遇,雖然根本沒有資格去評介這段歷史,這個時代,我仍然會忠實於自己的小見證人身份。

馬克學識不高,為甚麼會在lekra這種場所工作,我覺得只是由於他的機靈。圓滑,左右逢源亦是一種機靈,但他的機靈應該是一種正氣的機靈。他的頂頭上司應該是美術學院的一個歷史教師。這個教師在講授美術的歷史時,會插入很多馬克思列寧主義。在這個教師面前,馬克是一種肅然起敬的態度,使我得以猜測出他們的關係。我常常和他一起騎腳車,有skuter後,是我用電單車載他去各處通傳各類人士到lekra來開會。

到lekra來聚會的人,真的是甚麼樣的人都有,有的是赤膊赤腳的街頭畫家,到會的時候,總是彆扭,一臉不願意的神情,累得馬克要跟我或他人借來衣履給這些人穿上參加會議。我有見過當年印尼著名的畫家、作家、音樂家等藝術工作者來聚會,他們的名字已經記不起了。他們並不完全是傾共人物,只是由於那時印尼共產黨當時得令,引來無數搭順風船的人。有屬於gorkar政黨的中產階級和知識份子,有溫和派的回教教士,也有一些華僑子弟,如卜泰咨和蕭璋霓,還有一個華僑子弟,我可以肯定他當時已是印尼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員,我卻始終沒有機會和他交談過,因此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馬克也去過卜泰咨的家,也試過親自刺探卜泰咨,馬克的機靈在於一發現不對路,就會立刻轉換話題。他也跟我提過想去蕭璋霓的家看看,倒是始終沒去成。我有時會跟他去較偏僻的鄉村,或保守的回教徒聚居的地方,他會教我如何避兇趨吉,我多數是在遠處等他,我會見他以熟練的傳統回教禮節和回教教士見面,回教教士往往是當地的地主。

相處一起的時候,馬克會熱衷的跟我談馬克思列寧主義,談修正主義,談中國共產黨,我可以感覺到他對中國共產黨的尊敬和欽佩。馬克私下會指給我看,這個是plinplan,那個是oporcunis,他是revisionis,有時我出於好奇,問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卻總是避開不談。他可以說是一個正統的共產黨人。

我和馬克的深厚情誼,還表現在有一次我騎電單車向一輛貨車迎面撞去,整個人被拋到半空跌落在貨車的帆布蓬上,因而大難不死,傷是免不了。馬克知道後,不嫌麻煩的到鄉村找來土醫,醫好了我的傷。雖然交情不錯,但因為我婉拒加入印尼共產主義青年團,所以他召集的會我從來都不參加,他們到底在討論或傳達甚麼,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九.卅」事件後不久,我曾經向一些人探聽他的下落,雖然答案都很曖昧,唯一肯定的是他已離開這個世界了。真正的革命共產黨人,在「九.卅」事件後僥倖活下來的,寥寥可數。那些搭順風船的人倒是安然無恙。

我永遠懷念馬克。

變色龍系列十一


63年,我第一次和父親正面衝突。父親生活越來越荒唐,並視母親為過荒唐生活的障礙,常常藉故奚落母親,有時候跡近於侮辱。母親自從生了二姐之後,得了哮喘病,這段時間更見虛弱,父親對她的折磨,簡直是想要她早日歸天。有一天,我實在忍無可忍,撿起一隻鞋擲向父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父親也自知理虧,悻悻然走掉了。

63年10月,我進了萬隆基督教會辦的私立大學,就讀機械工程。藝術不能當飯吃,我不得不為將來生活謀定一樣可靠的謀生技能。其實萬隆還有一間天主教辦的更好的私立大學,可是學費昂貴,我不願意伸手向父親要更多的錢。

我仍然租軍人的宿舍住。一年軍人宿舍分中級和下級軍官兩種,我住的是中級軍官,宿舍是獨家獨院,ARZAD住的也是軍人宿舍,他的姐夫是下級軍官,宿舍不是獨家獨院,他的經濟條件比我差得遠,靠替人補習賺取生活費和學費,勉強過日子,他只是寄住在姐夫家裏。他上學和回家的時候會經過我住的地方,因此常常到我房裏來聊天。

ARZAD是受華文教育長大,會說、會聽、會讀華文。下意識也把自己當成華人。那時候,他也閱讀《林海雪原》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俄國人寫,印尼當時只能買到中譯本。他見我讀《毛澤東選集》,神情是羨慕和欽佩,我借給他,他推辭說沒本事讀,反而要我講閱讀心得。其實,我讀《毛澤東選集》其實也是年輕人特有的一種好高騖遠的心態,越是高不可攀的東西就越想摸。應著他的要求,我也大模大樣的跟他講起了《毛澤東選集》,佩服得他五體投地。實際上,那時候跟他說了些甚麼,現在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他也和我探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內容。我不知道我們這一代有多少人受過保爾柯察金的影響,我和ARZAD是肯定受到影響。ARZAD問我,為甚麼保爾和他的初戀情人冬妮婭不能結合?為甚麼革命成功後,人和人之間還不能平等?問得深刻,我們對革命,對社會,對階級的認識非常膚淺,探討不出結果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過將我和范玫瑰的關係代入這個問題,現在回過頭來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年輕人看問題,簡單,直感,不經滄海,何來蒼涼?春天的花最是嬌艷,夏天是落紅處處,秋冬黃葉飄零了。不走到窮途末路,又豈能感受到世情的炎涼呢?幸福的人兒,哪能明白失落的心酸?

ARZAD是一個正直有為青年,生活艱苦而樂觀。他知道我富有,卻只有一次月尾實在無奈才伸手向我借錢,而且月初就還清。平時我會有意無意的給一些錢他用,但都被他謝絕了。

他是學俄文的,馬克是搞美術工作,兩個人都和我交往密切,卻從來沒有機會提起或見面。

這個大學的機械工程課往往是連續講一週,然後自己溫習三週,也是有很多空餘時間,因此我在椰城呆的時間就多了。

我母親經常參與高景鳴母親領導的婦女協會的活動,和她很熟絡,並且向她提起我在萬隆讀美術課程的事。高景鳴母親說,她正在將她在『快樂世界』前的一間辦公室移交給一個畫家,名叫SUKISNO,可以給我引見。

第一次我和母親一起去高景鳴母親那間辦公室,SUKISNO卻沒有來。第二次去才見到他。這個東爪哇人SUKISNO相當風趣,竟然在我面前自我介紹,他出身地主階級,父親是軍官,但他已經完全背叛了自己的階級,並且劃清了界線,加入了印尼共產黨,成了印尼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第三把手的秘書,這裏是共產黨的一個支部。

過幾天,他帶我去看畫展。這個展覽館幾乎每天都有各家各派的畫家在舉行畫展。SUKISNO是寫實畫家,這次展出的是他在中國各地畫的風景畫。為甚麼不畫印尼風景呢?我沒有問他。他跟我說,超現實畫,抽象畫其實也都不錯,但卻必須批判,因為它們不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聽得我糊里糊塗,既然不錯,為甚麼還要批判呢?

不久,他又帶我到對面的印中友好協會會所,介紹新朋友給我認識。在友好協會門口,見到一個年華雙十,身材高瘦,膚色稍黑,蛋臉上長著一隻好看的鼻子,顯然是一個混血兒的姑娘從一輛客貨兩用麵包車的司機位上下來,SUKISNO快步趨前並叫道:『DEWI,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SUKISNO轉頭跟我說,這是他的女朋友DEWI。進門時,又介紹了一個迎面而來的中年男人,『這是DEWI的父親,也是印中友好協會的執行會長賴善才。』屋裏還有兩個青年:OSMAN留學北京學文學,ABDULAH也是留學北京,學歷史,他們都是BATA族,剛由北京學成歸來。我問他們認不認識ARZAD?原來也是認識的。他們要我帶ARZAD過來聚聚。ARZAD是工讀生,結果一直都沒有時間過來。

變色龍系列十二


其實,SUKISNO和OSMAN及ABDULAH並沒有甚麼關係。OSMAN和ABDULAH因為留學北京,當然與印中友好協會拉上關係。少女愛藝術家,DEWI喜歡OSMAN,或許OSMAN高大,雖然不是英俊,但那副對世界不屑一顧的傲慢,才是令少女著迷的神情。OSMAN愛DEWI,愛甚麼呢?一個是印尼共產黨第三把手的秘書兼畫家,兼會說英文,愛一個小家碧玉,或許不需要理由。因為愛情,OSMAN和印中友好協會拉上關係,印尼共產黨統戰印中友好協會似乎並不通過他。

BATA族分白BATA和黑BATA兩種,可能是地緣的關係,白BATA皮膚較為白皙,OSMAN屬白BATA,長得很英俊。他在北京的時候,見到一個代表印中友好協會正在北京訪問演出的印尼歌舞團舞蹈員(PENARI)NUYATI,驚為天人,立即展開追求,結果從北京追回了椰城。男英俊,女美麗,又同是BATA族,很容易擦出愛情的火花。NUYATI出身貴族,父親是軍官,家境富有。OSMAN只是普通家境,回印尼初初在印尼共產黨總部(地點在椰城中國領事館附近)做些可能是翻譯之類的工作,只做了一段很短的時間,又跑到椰城LEKRA,有翻譯工作做的時候,當作謀生,沒有工作做的時候,看看NUYATI排練舞蹈消磨時間。在LEKRA的印尼共產黨員常常指著他對我說:『BORJOSI(資產階級)!』

ABDULAH則是一個沉實的人,少說話,精通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喜歡研究回教的發展史。回印尼之後,一直都在印尼共產黨總部工作,可能也是搞翻譯。

OSMAN和ABDULAH一直都不曾在SUKISMAN主持的那個支部現身。看來他們都不是共產黨員。

我和SUKISNO、DEWI、賴善才、OSMAN、ABDULAH等,在『九卅』事件前後,關係糾纏在一起,容後再說。

64年最令我高興的是終於見到了范玫瑰。

我從椰城回萬隆,都得乘搭火車,因此都會經過范玫瑰的新宅,每次我都會去敲她的門碰一下運氣。64年的旱季給我帶來好運。女傭開門後我問:『Orang tua ada dirumah ga?』女傭讓我進去,見過她的母親。她母親當然知道我來並不完全是為著探望她老人家,悄悄對我說:『她回來了,在樓上,只是不知道她要不要見你。』我狂喜不已,心卜卜跳了起來,算一算已經四年多沒見面了,音信全無(她父親不會給她的地址,她母親不敢給)。沒有朝思暮想,但,一閒下來就一定想起她。次次經過她家門,次次敲她的門,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見到她。在她母親面前,我也不必掩飾自己喜悅的心情,走到樓梯下,輕聲叫道:『玫瑰,下來見面好嗎?』沒有回應,她當然聽到我的聲音。我走回桌邊坐下,我的冷傲女神,我熟悉她的脾性。

過了一陣,終於見到伊人漫步下來了。穿著一件連衣裙,大方得體中顯得雍容高貴,一搖一晃的紮成馬尾式頭髮,顯示著那一絲在我心中永抹不去的冷傲神韻,似笑非笑的向著我走來,漫舞式的步姿,看得我心搖神馳,又百感交集,眼眶開始濕潤。二十三歲,比十九歲更美麗,更成熟,更動人。我沒有站起來,也沒有伸手,她也沒有伸手,我記得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握過手,和我面對面的坐了下來。這時候她母親識趣的走開了。

相對默默無言,我目不轉睛的望著她,有時她也大方的回望我,有時目光閃爍不定,左右顧盼。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可以聽到她的呼吸聲,但是幾年不見,總得說話啊。我擠出了四年來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三個字是三個字,當然不是『我愛你』這三個字。回想這一生,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這三個字,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逃不過無疾而終的命運。

『你好嗎?』『嗯。』『你學甚麼學科?』『生物。』終於肯說多一個字。『為甚麼選生物學?』『你叫我學甚麼呢?物理學、化學我都不喜歡,經濟會計,醫生,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我也不喜歡,只有花草小動物我還喜歡。』話匣子打開了,彼此間解除了拘束。我問了她的學校生活,初初去,當然舉目無親感到寂寞,以她高傲的脾性,現在仍然寂寞。我說了我的情況。我問她:『你的大學有沒有機械工程系?』聽了這句話,她掩飾不了心中的喜悅:『你要去我那裏讀書?』隨即又說道:『不要啦,不要來啦。』我問為甚麼?『總之不要啦。』我故意再問為甚麼。『不要就是不要啦,有甚麼為甚麼?』『好,不問了。』

久別重逢,時間真易過。她母親進來說,不早了,他父親快回來了,似乎她也知道玫瑰父親不想她見到我。我開口要她的地址,『我回去後要找新宿舍,你等我的信。』千叮萬囑:『你一定要寫信給我,我等你……』後面三個字說出來聲音突然變得苦澀起來,玫瑰聽了怦然動容,我見到她的眼睛紅了……

終於互道珍重。正是人生漫漫,情海茫茫,不知此生此情歸何處?

別時容易見時難,我焦急的等她的音訊。兩個月後,我收到一張領取包裹的通知書,一看寄件人的地址是美國,如釋重擔,兩個月的牽掛,一下子鬆掉了。

是一本厚厚的精美畫冊,內容有古今世界各派雕塑名家介紹,著名雕塑作品圖片。這本畫冊在她心中的份量,我真實的感覺到。我立刻給她回信……

此後,最高峰的時候,一個月有四封信,這段時間,點燃了我生命的美妙火花,一切都無比美好,沒有任何瑕疵……信的內容……我倆的性格,譜寫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篇章……

變色龍系列十三


我確實渴望到范玫瑰那裏上大學,但我和父親的關係鬧得實在太僵,我不和父親說話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在萬隆的生活費是母親給的,她沒有經濟自主權,所給有限。我不願意屈服伸手向父親要錢,因此和范玫瑰一起上大學成了實現不了的夢想。我和范玫瑰有緣無份,似乎是冥冥中已經注定的了。

在UKI(印尼基督大學)寄宿軍人宿舍的時候,另外還有兩個單身漢同時寄宿,分住在我兩邊的房裏,一個是中學校長,一個是ITB的藥劑系學生,這個藥劑系學生和我也投契。他有個哥哥在美國學機械工程,回印尼後就在ITB當教授。他哥哥從美國帶回的一部轎車,成了他課餘找外快的工具,他教我如何到火車站兜客,載客去椰城或茂物。他十分豪爽,有課的時候,將車交給我去找零用錢,因此,我的生活費還是足夠,避免了母親的為難。

我太愛我母親,我不容許她受到父親的傷害,她的身邊只有我這麼一個孩子。大姐姐五十年代初就已經回國。二姐出生不久,因為母親不斷患病,被認為剋母送給人家收養,後來發現那家人並沒有好好教養以致她小小年紀就染上了許多壞習慣,母親於心不忍,又領回來撫養。58年母親將她和哥哥一起帶回國升學。所以只有我可以照顧母親。這樣的家庭糾紛,哪個年代都會發生,只不過現代大多數稍有教養的人處理的技巧較高,在外胡混之後,回到家還能夠若無其事哄老婆歡心,老婆即使心知肚明也裝不知,給已經長大了的子女一個白頭偕老模範夫妻的良好印象,不像我父親那樣會粗暴的對待糟糠之妻。

62年我哥哥大學畢業後也效法他人那樣申請出國,哥哥、嫂嫂及一個侄兒先後獲批到澳門,不久就利用假證件偷渡到香港,獲得了香港的居留權,哥哥並且當起了海員,目的是常常可以到椰城見見父母親。65年初,哥哥的船到椰城。他在母親面前抱怨香港生活寄人籬下,要家裏給錢買房子。

我私下和母親商量:『鑒於爸爸的揮霍,家產很容易被敗壞殆盡,不如想辦法勸他將存在香港地下錢莊的那一百多萬元轉給哥哥。將來對你也是一個保障。』母親聽了很難過和感動:『你有沒有為自己設想,哥哥已經有了家室,這麼一搞,將來你可能會一無所有……』聲音哽咽,我安慰她:『我年輕,不怕,這樣做,將來你可以到香港跟哥哥一起生活,如果他不照顧你,我一定不放過他。』勸通了母親後,我又當著母親的面忠告哥哥,有朝一日母親到香港,一定要好好照顧母親老人家。哥哥當然慌不迭的連聲答應。父親答應了,印尼的錢當然比香港的多得多,廣州也另有一筆錢。哥哥走後,有了錢,不再當海員了。後來世事並不盡如人意,卻已是後話。

65年中在萬隆ARZAD來見我,向我訴說他的趣聞和迷惑。原來這時印尼共產黨正在萬隆和蘇聯共產黨舉行一次國際會議,ARZAD是會議的翻譯。當蘇聯人在台上講話,他也在台上當即時傳譯員,這時他見到坐在前排的一對男女,顯然是匆匆忙忙趕來,衣冠不整,精神疲乏,根本不是在聽講話,而是打瞌睡,儀態盡失,真不知他們昨晚幹了些甚麼。最奇特的是那個女的在瞌睡時兩腿張開,清清楚楚見到她的底褲,底褲上甚至有團濕濕的污跡,他言之鑿鑿的說他們肯定剛剛幹了那種事。我驚奇的問道:『喂,你太誇張了吧?』『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絕沒有看漏眼。』這倒可以相信,血氣方剛的男子對女人的這個部位是不會看漏眼的。我會心的笑了,他也覺得不好意思。這兩個人不知是甚麼身份?後來我有問過SUKISNO,並且將這個見聞說給他聽。誰知他習以為常的說,他都沒有資格參加這個會議,就算他們是印尼共產黨的高層幹部,也沒有甚麼奇怪呀!聽到SUKISNO這樣的口氣,反而是我不解了。後來我將SUKISNO的話轉告給ARZAD聽,ARZAD非常失望。他說他得到了一筆到蘇聯學習的獎學金,但他卻很想去北京,他很崇拜中國共產黨,一直在下意識裏當自己是中國人。我提醒他說:『你是地道的印尼人!』我又將SUKISNO在中國訪問期間也遇到他在會上見到的類似事情告訴了他,並且還告訴他有些華僑學生正在設法離開中國呢,『你還是老老實實拿著這筆獎學金去蘇聯吧!』

結果,他在「九卅事件」前不久離開印尼到莫斯科去了。我深深為他慶幸,雖然他一去杳如黃鶴。後來,我也向章巍偉探聽,仍然不知他的下落。

變色龍系列十四


65年我繼續萬隆的學業,沒課的時候會回椰城,主要是放心不下母親。晚上在家裏睡,白天到處串門,找還留在印尼的同學,例如章巍偉,也常常去『快樂世界』的印尼共產黨支部找SUKISNO。

65年中時候,印尼共產黨一直在籌備一個大規模的、志氣昂揚的慶祝活動,但已記不起是為慶祝甚麼了。音樂舞蹈排練,在椰城LEKRA進行,大幅宣傳畫和舞台佈景畫在『快樂世界』的共產黨支部裏製作,支部裏有個羽毛球場大的場地可供這些製作工作。SUKISNO見我來,常常叫我幫手油畫畫的底色,出於對當時名聲大譟的印尼共產黨好奇,我樂意也落力的去做了。

在和SUKISNO交談的時候,我發現他會有意無意的查探我的家庭背景。他問我認不認識TANAH ABANG的一個X商。我說是我的堂哥,這個堂哥原是父親的夥計,做了十多年後出來自己做。實際上認識不久,64年的時候,SUKISNO就已經為了看我的雕塑作品去過我家了,目的就是想查家宅。他見過我家裏有個很名貴的鋼琴,和一隻吉他,知道我彈得一手好吉他,而且曲律是興之所至自編的。

他知道我的音樂底子,問我有沒有興趣為這次慶祝大會作曲?我懷疑自己是否有資格,他鼓勵我試試。原來,為大會作曲並不只我一個人,後來他告訴我作的曲被選上了,並且正在叫當時很有名氣的一個歌曲作家為我的曲子編樂和填詞。

過了一個月,在支部的一個編劇家告訴我:『你作的曲很好聽,有本事!』不久,大會歌詠團的一個女團員來支部,這個編劇家拉我過去介紹給她,她竟也讚不絕口。我很是高興,去找SUKISNO,要求聽歌詠團排練我作的曲子,誰知他若無其事的說,排練已告一個段落,那時忘了叫我去聽。我又要求給我看看那個歌曲作家編好並填了詞的歌譜,又被他拒絕,還說這已是黨支部的財產。為此我確實不高興了一段時間。

六五年九月初,『九卅事件』前二十多天。在萬隆的時候馬克約我騎SKUTER一起去找卜泰咨。快到的時候,遠遠的就見到幾個軍人在他家門口站崗,馬克立刻叫我掉頭回去,我不知發生甚麼事,馬克也沉默不語,問他也不應,他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哪知就此永別。

六五年九月二十日,我寄宿的軍人房東叫我搬回椰城,告誡說,局勢即將大變,學校也不會開課,沒有必要的話不要外出。我收拾行李離開了萬隆。到家時我只簡單告訴母親不再回萬隆,也不想在家裏睡。母親無奈,要我在外懂得保護自己。

我不在家裏睡,是因為想避開父親。我去印尼共產黨在「快樂世界」前的支部找SUKISNO,告訴萬隆軍人的話,他說他都知道了。從種種跡象看來,NASUTION想搞政變在前,印尼共產黨的軍人先發制人在後,AIDIT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猶疑不決,將決定權拱手讓給了SUKARNO,結果,SUHARTO坐收漁翁之利,奪得印尼的江山,印尼共產黨卻就此從世界上消失。

我要求在支部借宿。SUKISNO問我為甚麼不在家裏睡,我直言在家裏不開心。SUKISNO明白我雖是富家子,父親不給錢才會來借宿。他表明在支部借宿不方便,把我介紹到另一個畫家那裏。

這個畫家名叫HARIYADI,亦算是名畫家,是退役校級軍官,是紅帽子軍人,嫡屬SUHARTO的精銳部隊,對共產主義思想沒有抗拒,因此印尼共產黨有意拉攏他。因此有流言說SUHARTO也受印尼共產黨拉攏,並非空穴來風。

這時他正給HOTEL INDONESIA作大壁雕,在附近設立一間壁畫雕刻工作坊,僱用十多二十名工作人員。工作坊有宿舍供他們寄宿,並提供伙食。SUKISNO送我到這裏來,是不是想考驗我?不知道。宿舍簡陋,有五六個房間,每個房間簡單的放置了四張床,都是木板床,沒有枕頭,沒有褥子,沒有紗窗,有蚊帳。雖然宿舍的衛生管理算嚴格,蚊子多,虱子也有些,手腳常常被咬到紅腫,白樹油是止癢消毒良藥。和萬隆軍人宿舍比,差別很大,我竟然也住得下去,那些工作人員都以奇異的眼光打量我。住不用給錢,吃也不用給錢,因此也解決了我的肚子問題。HARIYADI當然和他老婆住在另一間講究得多的房間裏。他在茂物有高尚、舒適得多的住所,他有帶我去過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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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wf 10.02.14 15:47


變色龍系列十五


HARIYADI可能有誤解,見我是SUKISNO介紹來的,當正我是共產黨員,時時有意的在我面前說一些話,賣弄他如何艱苦工作,如何像工人階級,我心裏想,是工人階級,僱用二十名畫工又如何解釋?二十七日,SUKISNO來找我,問我HARIYADI如何?我說:『機會主義份子。』其實甚麼是機會主義,我也是一知半解。SUKISNO是來接我回支部住,我本來就是想在支部住宿,因此,沒有細問原因,現在想起來,應該是和政局有關。

『快樂世界』的共產黨支部,實際上就是SUKISNO的家。那裏有兩間房,一間房有四個床位。通常有四五個男人在那裏借宿。

我的床位和SUKISNO在同一間房裏,他說他已經背叛了父母親,因此這裏就是家了。他見我在HARIYADI那裏生活得坦然,竟然都睡得很舒坦,很是讚賞,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或者認為我已經通過了考驗,因此把我接來一起住。

在支部借宿還有其他人,一個是詩人,當時還是算有名氣,我沒有讀過他的詩集,是OSMAN讀過告訴我聽的。OSMAN從未來過支部,並不知道他在這裏借宿,但提到的名字就是這個人了,他叫OSUTOKA,BALI人,印尼共產黨員,為人不多言。另一個是編劇家,記不起天地名字了,是MAKASAR人,富幽默感,見我竟然住得下去,常常向我舉手:『Salut(致敬),中國共產黨人!』還有一個人,我之所以有印象是他對煙酒的耽迷,游手好閒,沒有固定職業,偶爾當當電影的臨時演員。詩人和編劇家都看不起他,也不惹他。SUKISNO之所以收留他,純粹是同鄉的原故。

我發現SUKISNO用洗頭液洗頭頗感詫異,那個年代雖有洗頭液這玩意兒,卻不是普通人用的,我也都沒有用。究其原因,DEWI應該不是原因,不是他追DEWI,是DEWI迷戀他。

九月廿八日,當時頗有名氣的屬於GORKA的一個女電影演員,當然有明星般的面孔,到支部來找SUKISNO。見到她進了SUKISNO的房,OSUTOKA指著說:『Sukisno bajingan。』OSUTOKA對SUKISNO的生活作風顯然有微言。這時我才明白SUKISNO愛用洗頭液的原因。

這個女演員是SUKISNO的常客,確實是為了工作,大家都是藝術工作者。她除了是GORKA的成員,也是印中友好協會的骨幹份子。DEWI也是支部的常客,說為了工作,也說得通,為了親近情人,亦無可厚非。女演員前腳進,DEWI後腳來,OSUTOKA緊張起來,對我說:『你是中國人,去纏住DEWI,跟她說話,我去告訴SUKISNO。』這是我和DEWI第一次交談。她的父親賴善才精通荷語,也懂英語,不是富貴人家。她原是新華生,後來印尼國籍的僑生都到八華讀書,她卻因此輟學幫父母親做事。母親是一個慈善機構的負責人,不是牟利機構,經費來自有錢人的贊助。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和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女演員出來了,居然和DEWI打招呼,哈,原來她們是認識的。

時局越來越緊張,支部內卻是意氣風發,『Majuh tak gentar(勇往直前)!』的口頭語和標語,隨處可聽到見到,好像已經勝利在望。

九月三十晚起,SUKISNO禁止支部裏的人出外,不准打電話。支部的人仍然樂觀,那天晚上他有外出,沒有說出去做甚麼。

十月二日晚上。六時開始就已經實施宵禁。大約十一點鐘的時候,SUKISNO叫我去,要我坐上一部我從來沒見過的軍用吉普車,他自己坐在駕駛座上開車出發。雖然宵禁,我們仍然通行無阻。他向GAMBIL火車站出發,到了GAMBIL向西經過一條橫街,通過它就可以到達總統府,因此不准任何車輛通過。美國大使館就在這條橫街。軍用車輛車水馬龍,絡繹不絕,SUKISNO氣憤的說,美帝國主義想通過軍人搞政變,也有PANGTIANAK在出賣革命,但是勝利仍然屬於人民。越過這條橫街進入GUNONG SAHARI,去到市中心再繞回HAYANWURUK,經過中國大使館,裏面燈火通明,外面卻毫無動靜。SUKISNO沒有說話,不知他在想甚麼。最後回到支部。一路上,我們經過了藍帽子軍人(海軍)把守的地區,還有紅帽子、灰帽子地區,SUKISNO說空軍肯定是共產黨的人,海軍也是。他也認為紅帽子(屬SUHARTO)是共產黨的同路人。

十月三日,SUKISNO叫我打電話回家報平安。

十月六日,SUKISNO叫所有的人都要離開支部搬回家去住。從他臉上看不出印尼共產黨大勢已去跡象,也沒有說清楚要我們搬走的原因。兩天後,我特地駕車經過支部,見到支部已經有軍人把守,卻弄不清是哪一派軍人,因此沒有停下。

變色龍系列十六


籌備多時的印尼共產黨慶祝活動無聲無息,再也沒有下文了。

十月八日,我見到父親從領事館拿到護照,並且告訴我,現在沒有生意可做,他準備帶母親回國看病,他已經簽署了一份在印尼的財產委託書給我。我覺得母親在我身邊才是安全,於是提出由我帶母親回國,父親不答應,這時候我也發現自己的護照還在領事館。趕到領事館取,領事館說護照送去北京還沒送回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有個怪異現象,大部份的椰城左派僑領,包括劉嘉祺和劉宜應及彰樺袞,都在『九卅事變』前後離開了印尼回中國,幾乎全部集中到了廣州華僑新村(關於廣州華僑新村,據說是劉嘉祺牽頭興建,後來有關於廣州華僑新村是二奶村的美麗傳說),不知是巧合還是甚麼。我父親可能也是受了感染或是收到了甚麼消息,帶著母親於十月十五日回國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印尼。

父親留給我的財物有:一幢住房,兩部轎車,兩部貨車,一輛電單車,和一筆夠兩年生活用的錢。還有一座貨倉,由跟我父親工作了十幾年的一個堂哥和一個表哥及一個夥計打理,這座貨倉以前我去過幾次,說來話長。

前段說過,章巍偉見我父親和一個年輕女子打網球的事,我趕回家撞破父親的好事。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留意父親的事。有一天,我從萬隆回來,特地跑到父親辦公的貨倉探視。誰知,平生第一次去就被父親擋在門外,不讓進去,叫我回萬隆去讀自己的書,不要管他的事。我明知貨倉內定有乾坤,也不能硬闖,只有回家。貨倉位於火車站附近,前面是一間大藥房和一間大餐廳,從父親的貨倉出來,可以穿過餐廳出到另一條街。第二次,我乾脆坐在這間餐廳裏觀察,終於給我見到了那個女人進入父親的貨倉,我立刻跟著來。父親不在,我卻給夥計擋在門外,求我不要難為他們,原來父親已交代他們要把我擋在門外。我不想為難他們,也只有離開了。在我的心靈裏,我為母親難過,為母親不值。我是男孩子,這些經歷,使我再也不會對男人的這些行為苟同,從此我就不再和父親說話了。

父母親走後,我晚上要輪流和鄰居一起守夜。鄰居的一個印尼大學生,屬KAMI組織(KAPI較激進),回教徒,通情達理,在一起守夜的日子裏,成了朋友。話題常常環繞民族問題開始。他認為美國小說《ROOT》探討民族問題有深度,是一部好小說。他說他也不是印尼的原住民,只不過移民到印尼的年代已無從考核。他說虔誠的回教徒對新移民的華人,並無特殊的反感,但對華人在印尼的國土上,大事慶祝中國的國慶,中國共產黨大張旗鼓的支持印尼共產黨就不以為然了,希望我,並通過我傳達印尼回教徒的這個訊息。確實是肺腑之言。

我白天會駕著車出去逛,見到章巍偉和范玫瑰的家門口都有軍人把守。我那個也從事X業的親戚平時就已經和軍人勾結,被人當作奸商唾棄,現在更是光明正大養軍人了。我和章巍偉較談得來,這種情勢下,不敢冒然的去找他。范玫瑰不在家我更不會去了。我去找OSMAN,他的家當然不會有軍人把守,我想探聽SUKISNO的消息。

OSMAN應該不知道SUKISNO的消息,但也顯然不願談論SUKISNO,可能對他靠攏印尼共產黨不被認同心有不忿。他卻願意談論印尼共產黨。他認為印尼共產黨總書記艾迪和蘇嘉諾靠得太近是不對的。第二書記是激進派,第三書記,SUKISNO的頂頭上司是溫和派。這次事變,印尼共產黨被人出賣了。他談的基本上和民間流傳的說法大同小異,看到的是現象,本質該由誰來總結,今天看來,即使正確的總結出來也已沒有多大意義了,印尼共產黨不可能東山再起,不可能從頭來過,共產主義運動在印尼已被埋葬。

我也找到ABDULAH。他也不願提SUKISNO。對印尼共產黨也不願談。卻十分熱衷談他的本行──歷史,尤其是回教的歷史。他對印尼回教的派別及其代表人物十分熟悉,一一向我剖析這些教派的發展史和他們的思想傾向,可惜我已經記不起他講的具體事例和人物了。他認為回教徒並非如華人所刻劃的對華人充滿仇恨的極端暴徒。印尼爆發的幾起排華事端,華人也應負部份責任。他渴望回中國,尤其是中國西部去考察回教在中國的發展史。並且語重心長的說要和我一起到中國去,他已經多次暗示我應該離開印尼回自己的國家去,印尼並不適合我生活下去。

變色龍系列十七


很想記起這段時間和范玫瑰的信件來往詳情,有時夜深人靜,冥思苦想,努力去回憶,依然一片模糊。腦子第一次在一九七○年除夕夜的酗酒中被燒壞。那時候,我剛好淪落在澳門。在舉目無親的時候,收到了范玫瑰的結婚請柬,我的胸部像被重物重重捶了一下,喉嚨一熱,好像有東西要衝出,還好,沒有吐血。我將剛剛拿到的一個月工資,也是全部的財產,帶去酒吧,要侍應生將每款酒都取一杯來……酒後過馬路,第二次命大,沒有被汽車撞死,在香港救世軍宿舍昏睡了兩天才醒……這是以後的事,希望到時我的文學造詣能提高,引得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

十月廿五日,SUKISNO突然來到我家裏。沒有特別的神情,從他臉上看不出有甚麼事發生過。他要用我的轎車,帶我一起去視察和聯絡各地的共產黨人,終點站是泗水。這個時候,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還天天在聲援印尼共產黨,我出於好奇,答應了。

第一站是茂物。中午到達HARIYADI家。在那裏逗留了三、四個鐘頭,兩人隻字不提時局,只談畫藝。對畫畫,他們兩人倒是有談不完的話題。傍晚到達萬隆。那個年代,沒有五星級、四星級酒店,有的只是中國人叫做客棧的供旅客寄宿的宿舍。我們要了兩間房,一路上也是這樣,各睡各的房。睡覺地方搞妥當後,我們去找餐館充饑。我在萬隆生活了三年,他沒有要我帶路,逕自領著我去了一間餐館。吃完飯,他叫我留在外面喝咖啡等,他要去找戰友。我見他進了餐館的後院。最近的鄰座坐了一名穿軍外套的大漢,無疑是軍人。他身旁坐了一名妖冶年輕女子,不必問,是一隻流鶯,不斷向我飛媚眼,我不由得向四周張望,館內零落的坐了不少流鶯。一直沒留意,原來自己進了青樓。這時那個軍人向我微笑:『E-neng gelis, bong, tidak yang cocok?』我只好尷尬的笑笑,搖搖頭。

心中起疑,印尼共產黨人住在這樣的地方? SUKISNO甚麼地方都不先去,卻先去了青樓?無可否認,流鶯或也算是低下層人民,共產黨的隊伍卻怎麼可以以她們為主呢?共產黨轉入地下活動?SUKISNO又為甚麼仍然可以公然招搖過市?一個鐘頭後,SUKISNO頭髮有些凌亂,衣著有點不整,腳步輕浮,氣促的走出來,我以為他被人追捕,看他的神情,卻又是躊躇滿志,沒有一點驚惶的樣子。我不由得問:『怎麼了?』他輕鬆的說:『沒有呀,我們回旅店。』回途中,可以看出他疲乏的德性。

第二天,我駕車載著SUKISNO由萬隆向三寶壟出發。SUKISNO非常熟悉路途,在哪裏休息用膳都由他安排指定。奇怪的是我們吃飯的地方總有流鶯出沒,第三天到日惹,第四天到泗水,情形都大同小異,漸漸見怪不怪了。萬隆是印尼的大學城,泗水是工業城,印尼工人階級的大本營。SUKISNO有沒有找過工人,不得而知。我並不是和他形影不離,當我的車駛到了某一個地方時,他會叫我留在車上等他,下車後,他左穿右插,消失在小街橫巷裏。明顯的,他不願讓我知道曾去過哪裏。不像馬克,用我的車跟我一起去革命串聯的時候,要我等,都會盡量讓我停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以策安全。

在泗水住了兩晚才起程回椰城。這次泗水之行,當然不是尋花問柳這麼簡單,是不是就是如他所說的和戰友聯絡干革命,不得而知了。一路上,都有軍人截停我們檢查證件,SUKISNO都取出證件給他們看。這張證件當然不是身分證之類的文件,應該是特許通行證。SUKISNO是印尼共產黨員的身份不會錯,他是不是印尼共產黨第三號人物的秘書,那個時候沒有去證實,倒是OSMAN在聽了我講述這次行程之後說了一句:『SEKETARI BAJINGAN』。後來,我獲悉,他的父親是泗水軍區司令。

第七天下午回到椰城,我要把他載到『快樂世界』的黨支部,卻被他制止。他在中國大使館的對面街下車,步行走了。我不知他是不是回支部。

後來歷史證實,共產黨錯過了奪權的千載難逢機會,飲恨印尼政壇,從此煙消灰滅。五十年代,世界共產主義運動如日中天,有幸在那個年代成長的印尼華僑學子,一直和共產主義結下不解之緣。我們有多少人確確實實為共產主義奉獻了青春和生命?有多少個劉復之這樣的共產黨華僑元老?如果印尼共產黨不失敗,變色龍是不是還是一條淪落天涯的變色龍?其他的淪落在天涯的當年學子是不是也一樣是變色龍?就算擠進了人民大會堂的,也是不是變色龍呢?

變色龍系列十八


要補充的還有,在泗水時,SUKISNO不知去幹甚麼回來,上車後對我說:『我剛才見到血流成河,我們很多同志被殺。還好,你作的曲子不曾公開演出,不然,你會有麻煩。』實際上,在椰城、茂物、萬隆、三寶壟、日惹、泗水等城市,或者沿途所見,都不見有血流成河的跡象。慘案肯定有,不然馬克也不會從人間蒸發。

和SUKISNO一起長途旅行生活,又懷疑他尋花問柳,我特別注意自己的衛生情況。為了保險,第二天到藥房買消炎藥。藥房老闆的千金,比我稍大,PADANG人,亦是美人胚子。她是藥劑師,見我買這樣的藥,像其他熱帶熱情女子一樣,毫無顧忌的問我:『去尋花問柳了?』見到我錯愕的表情,說道:『不認得我了?你住在XXX,我的一個表妹就住在你隔壁,我常常去那裏。』果然面善,於是和她交談了幾句。她問我,甚麼時候駕車載她去兜風?我答應明天來載她去玩。

我載她去TANJUNG PERIUK的CILINCING,那裏有個較高級的CLUB,我和她就在裏面午膳。這次兜風,純粹是在培養高尚的友情,熱帶女郎,熱情如火,並非不正經,她是藥劑師,受過大學教育,明事理,我也沒有絲毫邪念。她清楚的向我傳遞了這樣的訊息:她不反共,馬克思主義是令人折服的理論。中國共產黨和中華民族令她尊敬,悠久歷史的中華文化使她心儀,但印尼的國情並不適合。她提醒我,不要太信任結交到的朋友,有些只是BONGLAN而已。她的提醒令我驚異,我結交的朋友她會留意。細想,也容易理解。我是華人,而且富有,周圍住的大部份是印尼人,如果有很多印尼人在我家進出,肯定令人矚目。窺祕之心人皆有之,加上女傭人是印尼人,很容易將不尋常的事搞到人人皆知。回市裏分手時,我開玩笑的說:『歡迎我去你家嗎?』她答:『你不怕就來。』約定了去她家的時間。我如期踐約,見到了她母親和男友。局勢越來越緊張,此後再也沒有和她來往,後來也忘了世上我曾有過這麼一個朋友。

局勢還沒有穩定,還不是很緊張的時候,OSMAN常常來找我,因為印尼共產黨開始從人間消失,他失業了,另外他也想聽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他住處周圍都是回教徒,不方便收聽。我發現他在我家裏一面聽北京電台,一面寫東西,他是北京中文系留學生,對他寫甚麼,我沒有特別的興趣去探聽。這段時間,OSMAN天天借用我的電單車。一天,他告訴我,他老婆生了一個孩子,並且開口跟我借錢。我沒有猶疑的借了一筆錢給他,如果不大手大腳的花,足夠他們兩口子和孩子生活半年。這筆錢亦相當於父親留給我的四份之一現金。

借錢後的第幾天,OSMAN自己騎著電單車到我家,說他老婆想到我家來看看並要表示謝意,我能不能駕車去把她接來。我笑問:『你為甚麼不載她來?』『不安全嘛。』從他家上車的時候,我坐在司機位,OSMAN老婆坐在我和OSMAN之間。這部轎車的前座和司機位是連身的。不知是座位太窘迫還是他太太有意的緊靠著我,在車子的顛簸中,我往往為了避免碰觸她的誘人胸脯而狼狽不堪。不怕范玫瑰吃醋,OSMAN的老婆實在漂亮,剛產下嬰兒,風韻更是迷人。也正是范玫瑰在我心中地位,使我頂住了OSMAN太太的美色誘惑。到了我家後,OSMAN太太大聲讚我:『BUNG DELIKAT DAN JENTELMEN!』

幾天後,OSMAN又到我家,呆了一個下午,一起吃晚飯(有女傭做)後還繼續留下。這時突然衝入三個蒙面人持槍指著我們和傭人,並將我們綑綁起來推到屋角,然後翻箱倒櫃。因為貴重財物我收藏得隱密,他們沒有搜出。有個匪徒惱羞成怒,將子彈推上膛,指著OSMAN的頭:喝道:『Inidia pengtianak!』但被其他人阻止,在他們爭論的時候,我感到一個口音非常熟悉,很快就想起支部裏那個游手好閒的人。在電光化石之間,屋外傳來槍聲,似乎是示警,幾個匪徒一嘯下倉皇逃竄。接著幾個軍人進來,將我們鬆綁,問我們要不要報案。我說沒有損失,不須要報了。又問要不要軍人每天來保護,我也婉拒了。軍人走後,我和OSMAN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都覺得事有蹊蹺,似乎是針對OSMAN來的。但我對那把熟悉口音的懷疑沒有告訴他,因為他沒去過支部。

兩天後我收到椰城大軍區第五分區司令部的傳票,要我在十日後去報到。那天OSMAN亦正常的來我家,我把傳票給了他看。他說他沒法幫我。第三天,他把借款全數還給我。估計他不願再和我有任何瓜葛而受牽連,一種正常的明哲保身態度。

變色龍系列十九


持槍行劫的事發生後,又發生中國大使館被燒毀事件。當時蘇哈托已被任命為總參謀長,並且是代總統,也盛傳是印尼共產黨的同路人。蘇哈托是軍人,也是老謀深算的野心家,歷史證明艾迪不是他的對手。印尼政府與中國大使館被燒事件有關。據印尼文報紙(這時候的傳媒已在蘇哈托的控制下)報到,是北京電台天天為印尼共產黨吶喊,堅決支持印尼共產黨的立場激起民眾的反感,印尼共產黨如何,印尼人自己會取決。

這段日子,每天,或隔天就有幾個軍人來我家,有的是尉級,有的是校級,問我需不需要保護,要不要和軍人合作做生意。保護?我和印尼人的睦鄰關係非常融洽,沒有他們保護,我見不到有甚麼危險,由他們保護,會不會引狼入室?做生意,一直都沒有做過生意,我是一個大學生,不是商人。我有自己的價值觀。況且,中學在左派學校受教育,對軍商狼狽為奸的勾當,當時的左派學生,都會持否定的態度。我們不能以今天的價值觀去代入當年的取向。如果當年,我決定接受軍人的合作,或者,也許,我的際遇不至於潦倒到如斯境地,我也早就是一條變色龍了。我一一婉拒他們,今天仍然無悔於當年的決定。

十一月八日,蘇哈托發佈了一道總統命令:所有外國人的財產授權書一律無效。這道法令對華僑的影響我不清楚,但我一生卻因此沉淪卻是無疑的了。我寫信,也打過電話給在香港的哥哥,要他催促父親回印尼處理生意和財產。可是哥哥的答覆是父親不敢回印尼,不知他怕甚麼?我不可能離開印尼回國拉他回去。

我也曾去找印中友好協會執行會長賴善才,到了他家,發現有軍人在駐守。問候後,我告訴他收到軍區傳票的事,想征求他的應對意見。他才告訴我,他已被軟禁,不能離開椰城。他不能提供直接的協助,但他會通過DEWI的弟弟留意我的情況,盡量伸出援手。局勢緊張,彼此心中明白,也就不再提SUKISNO的事。後來才知道,他只是被軟禁,是得到DEWI的乾爹,一個印尼政府部長的關照,不然境況堪慮。

十一月二十日我準時到分區司令部報到,一位軍部文書來審問我。他反覆的問我在萬隆生活了多久。有沒有參加政治活動?有沒有加入CGMI?是不是LEKRA的成員?有沒有參加BAPERGI的活動?我一一否認,我自己是中國藉,沒有條件參加這些活動。問來問去,卻始終沒有問我在椰城的活動,沒有問過我在支部和共產黨人的來往。這只能解釋為各派軍人還摸不透局勢的去向,雖然當時蘇哈托已取得代總統的寶座,誰也不相信,顯赫一時的印尼共產黨這麼快就從歷史消失。

賴善才義薄雲天,我步出司令部不遠就見到DEWI的弟弟。我後天還要來報到,暫時沒事。
這段世間,我都時常經過范玫瑰的家,有軍人出入,為了避免麻煩,沒有上她家門。甚至有次在PANCORAN見到范玫銘,也只是行注目禮而過。章巍偉的家去過幾次,他去了澳洲,他父母和我很熟絡,還叫我要常常來。

到司令部的報到,有時三四天去一次,有時隔天就得報到一次。直到十二月初,司令部官員說為甚麼我的父親還不回來,是不是因為參加了政治活動不敢回來?我反駁說,我父親的頭銜只是X業商會會長,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商人,並不是甚麼僑團的首領,不可能參加政治活動。『你父親的出境有效期到十二月十四日,為甚麼到現在還不回來?我們不必甚麼證據,十四日再不現身,司令部就要沒收你的全部財產,你必須簽字移交。』如果不簽字呢?我讀過印尼文報紙,有個華僑因為不肯和軍人合作,又不肯簽字交出財產,結果被活活折磨死。

彰樺袞的夥計曾來找我,問需不需要援手,例如介紹軍人給我之類。我聽說彰樺袞已經從中國回印尼,但這個夥計否認彰樺袞已回印尼之說。第二天,我特地去彰樺袞家探虛實。彰樺袞和父親有商業上的密切關係,是椰城的僑領之一,也是一間華校的校董,在廣州和又是父親一樣在華僑新村居住,從他那裏至少可以得到父親的一些訊息。沒有見到他,去見到了一些熟口熟面的軍人,這些軍人在『九卅事件』前很久已經和彰樺袞走在一起,只是並不招搖,沒有給人一種軍商勾結的印象。

父親的朋友來問我:『彰樺袞已經從中國回來了,為甚麼我父親沒有回來?我們幫不了年,彰樺袞應該幫得了你,去找他好了。』我於是再去彰樺袞家裏,仍然見不到他,他的夥計不敢明確表示主人已回來了。我決定叫父親的一個夥計在彰樺袞家附近監視。這個夥計終於騎電單車來報告,他看見彰樺袞了。

變色龍系列二十


在彰樺袞的家找到他,我最關心的問題:『我父親為甚麼不跟你一起回來?』
『他害怕,不敢回印尼。』
『「九卅事件」已經一年了,他怕甚麼?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除了X商會,甚麼都沒有參加,你呢?是左派僑領,你都敢回印尼,他有甚麼不敢?』
『不知道。』
『你們跟他說了些甚麼?是不是嚇了他?』
『沒有。你父親委託我接管他的生意,請你把鎖匙交給我。』
『憑甚麼要我相信?』他拿出一張紙揚了揚,我伸手去接,他快如閃電的將那張紙收起,不給我。怒火中燒,我破口大罵:『王八蛋!是不是連我住的房子都要交給你?』
『不是,是倉庫的鎖匙。』他也知道我正在被軍區傳訊的事,他已經和軍人勾結,不可能不知道。我說,『鎖匙在夥計手裏,你自己去拿。』
父親鬼迷心竅,全盤生意既使兒子無能,也可以交給其他親人,還有兩個堂哥,兩個都曾經跟他工作過,一個成了X商,一個還是窮鬼,也可以交給跟了十數年的忠心夥計,肥水不流別人田嘛,為甚麼要交給彰樺袞?彰樺袞和我父親相交數十年,生意合作密切,交情或許深厚,父親對他或許言聽計從,但將整個身家繞過親人交給他,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原諒。

這件事甚多疑點。傳說彰樺袞其實早就回到印尼,卻一直不見我,直到軍區確實要沒收我的房子才露面。軍區不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的全盤生意,但卻隻字不提。以他的輩份,既使我對他無禮,起碼都可以假情假義的說一聲:『你生活有困難可以來找我。』但他連說都不敢說,只能解釋他心怯和心中有鬼。雖然軍區還沒有正式沒收我的財產,家裏四部汽車已經被軍人『借』走了,我向軍區投訴,他們要我『睜一眼閉一眼』。在最後一次傳訊,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宣佈判決,沒收我的財產。那個接見我的軍區文員要我私下將SKUTER給他,作為他向軍區爭取到四千元港幣作為我過渡時期生活費的報酬。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我在軍區文件上簽了字,交出了鑰匙。他們允許我留第二把鑰匙回去收拾細軟離開。DEWI的弟弟陪我回家收拾,並載我去他家(也就是賴善才的家)生活。當時我手上有約八千元港幣,再加上軍部的四千元全數交給賴善才保管。

『九卅事件』後像我這樣遭遇的富有華僑,如果不是絕無僅有,也應該是少數,據知,像劉嘉祺和高景鳴的父母親『九卅事件』後也一直不再回印尼,但可以肯定我父親和他們完全是兩類人,家族的命運遭遇也完全不同。這就是我的命運的大氣候因素,小因素是我的性格,既使我願意和『九卅事件』後當時得令軍人同流合污,相信也鬥不過彰樺袞。我如何走未來的路?當時並沒有頭緒。只是想再對時局觀察一段時間,也想等待父親回印尼,我可以繼續自已的學業,我沒有想過放棄學業去謀生。

我沒有和父親的夥計聯系,雖然『九卅事件』已經一年了,但是華人的生活和生意仍然沒有正常,常常有示威遊行,商店開一天關一天,我父親做的是批發生意,只有收貨出貨的時候才開貨倉,因此想見夥計只有去他們的家裏。還沒有和彰樺袞翻臉前,我曾有過兩三次去探望他們,一來父親曾對夥計說過不讓我插手生意,二來局勢也不允許頻密的探望他們。不過,每次見到他們時,都會有錢塞給我。和彰樺袞翻臉後,我沒有再找他們,我相信彰樺袞很快就取走鑰匙接手父親的生意,這點夥計並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況且他們一時也不易找到我的行蹤。

一九六七年三月的一天,一個舊夥計帶孝的跑來賴善才的家找我,哭著臉向我說:『老夫人去世了!』消息突然,我控制不住扶著他,眼淚奪眶而下。母親,我一生人的至親,在我還沒有好好報答的時候,就離我而去,令我感到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內疚。這個夥計說,老夫人有靈,總算找到我。他們在我那個窮堂哥的家裏設了拜祭的靈堂,所有親戚,包括X商的堂哥和夥計明天都會齊聚一堂拜祭老人家。『你的情況特殊,不用來,但是,我們大家認為一定要找到你。老夫人生前待我們這些夥計猶如她自己的子女,我們有甚麼麻煩和難題都會找她老人家傾訴和請她老人家幫助解決,我們絕少找你父親。她老人家是你們家道的凝聚力,是你家的大樹,老人家一走,你自己要多加保重。……唉,忘了告訴你,你的父親除了X業的生意財產,我們知道「九卅事件」前他進口了至少三十部新汽車,都全部給彰樺袞拿去了。你爸爸也真是……』啊,三十部汽車,當時我聽了心情並不特別起伏,現在回憶起來,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噩耗從廣州傳到印尼,再找到我,已經相隔多天了。我無法於母親臨終時親侍在身邊,終身遺憾。想起以前在母親身邊的時候,每當她哮喘病發作,我都會幫她捶背和按摩,減輕她的痛苦,既使不能立刻止喘,我的這份孝心,已足於使老人家心平氣和,精神爽利了。想到她患病的痛苦,還要遭受父親的精神折磨,我心如刀割。說甚麼都沒有用了,當時唯有心中默默禱告,願她在天之靈,寬恕我這個不孝子,早日安息。

變色龍系列二十一


『九卅事件』前夕,曾給范玫瑰去了一封信,說因時局緊張我不能給她寫信。局勢和家道的劇變,使我的精神完全集中在時勢的變化上,雖然和SUKISNO去泗水轉了一圈,和印尼鄰居大學生守夜,和藥房大小姐兜風,和OSMAN、ABDULAH打交道,都是為了刺探時局,因而冷落了范玫瑰,後來更因家產被奪,寄人籬下和母親過世的雙重打擊,足足有兩年和范玫瑰斷了音訊。她在美國留學,養尊處優,有家人的呵護,每次經過她在椰城的家門,除了多幾個軍人把守,見不到甚麼變化,甚至更是風生水起,尤其在PANCORAN遠遠的見到他哥哥,我沒有不放心的。這段時間,相信她會想起我,但會不會牽腸掛肚呢?我深深瞭解她的性格。范玫瑰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不解世情炎涼的仙女,這正是她可愛的地方。我是金童,范玫瑰是玉女,金童玉女的愛情,不經意,不執著,自自然然,祗應天上有,不應知人間何世,可歌不可泣。愛情跌落凡間會變得俗不可耐,我或許是英偉的王子,范玫瑰美麗卻不是村女;范玫瑰是天仙,我不曾是寒酸書生,范玫瑰不是《天仙配》裏的仙女,《天仙配》裏的愛情不會有超凡脫俗的清香,只是寒酸書生的一廂情願。

現在先回到人間。椰城的華僑富商和軍人勾結,已經是趨勢,不和軍人勾結就無法立足,這和『九卅事件』之前的華僑的道德觀念完全不同了。我天生的保守性格讓我和現實格格不入,父親重回印尼的希望逐漸破滅,我萌起了離開印尼的念頭,開始想通過我在香港的哥哥辦理去香港定居的簽證,也向印尼當局申辦離境的手續,取得了無國籍護照。

一九六七年六月的一天,我和賴善才在前廳聽收音機和閒聊。忽見門前來了一輛掛著軍旗的轎車。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在副官的服侍下進來。我不知發生甚麼事,但見賴善才不慌不忙的迎了上去。這時我也發現來人很面善。聽他們的對話,原來是SUKISNO的父親,泗水軍區司令。這個司令瞟了我一眼,跟賴善才說,有外人在,想到內廳去交談。賴善才叫我幫他吩咐傭人準備茶水。

兩小時後,這些人離去。賴善才將我拉進內廳坐下。他有意的將收音機的音量轉大,神情不開心的將頭傾到我這一邊:『他來提親和下聘禮,要我定下日子讓DEWI和他兒子SUKISNO完婚。』停了一下,他又繼續說:『SUKISNO在你來之前,曾在這裏住了十來天。唉……』賴善才欲言又止。他的家也是他太太的孤兒院的辦公地點,有兩三個孤兒院職員常駐,有些話不想讓人聽見。他神情傷痛,『你離開印尼去香港的時候,不知可不可以帶DEWI一起走?』看來,SUKISNO給他留下很多不良印象。『叔叔,我沒有這個本事,DEWI喜歡SUKISNO,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從和DEWI的弟弟和妹妹的日常接觸中,他們,尤其是她弟弟,不明白DEWI為甚麼迷上SUKISNO,好像中了『貢頭』。父母親總希望子女能夠幸福的過一生的心情,情迷意亂的子女又豈能明白。

幾天後,DEWI問我想不想去泗水見SUKISNO?我當然想了。於是她弟弟駕車載我和DEWI去泗水回禮SUKISNO的父親。到泗水後我們住在旅館。

我們三人先去見SUKISNO,DEWI有他畫室的地址。他名義上是被軟禁,實際上在他父親的庇護下,放棄了革命,忘了自己的同志,忘了自己的理想,重新過起一個純粹的畫家生活。印尼共產黨的黨員中到底有多少個像他這樣的革命者,不得而知,但我所知的兩個印尼共產黨員的朋友中,一個犧牲了,另一個至少是變色龍。他的畫室,佈滿了他自己的畫作。SUKISNO無疑很有畫畫才華。在印尼共產黨當時得令的時候,他的畫充滿了革命豪氣和激情,讓人看了自然而然的對社會充滿了希望。現在這裏佈置出來的畫作,幅幅不是風景畫就是靜物畫,或是人物畫,一種漫無目的的閒情充斥畫中。對SUKISNO來說,『背叛』家庭同逃離革命是一樣的容易。顯然,他是想通過這些畫帶給新統治者一種訊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畫家,和印尼共產黨無關了。

這次是自上次和他從泗水回椰城後第一次重逢,他用擁抱來迎接我。畫畫和雕塑有共同的話題。談了畫畫之後,SUKISNO叫DEWI和她弟弟去見他父親,他和我則繼續留在畫室。閒聊了一陣,他突然向我道歉,我一時愕然,他說道:『我沒有管好支部的人,他胡作非為的跑去你家行劫,幸虧沒有搞出人命,一定要答應原諒我。』終於證實了我那天的推測。我說:『又不是你的錯,不用放在心上。』『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他說得很鄭重。我感到奇怪:『有甚麼事我能夠幫得上?』『有。幫我說服DEWI的父親,讓他放心的將女兒嫁給我。如果他要你將DEWI帶走,答應我,不要這樣做,我已經沒有別的了,只有她一個是一生中最寶貴的了。答應我,BUNG變色龍!』好啊,DEWI已經將賴善才的這些心思傳給了他,女生外向。我慌不迭的說:『我不可能這樣做,現在我已經一無所有,也沒有本事做了,你放心,DEWI非常愛你,永遠是你的,誰也搶不了。』見到我承諾,SUKISNO非常高興。想想,DEWI邀我同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變色龍系列二十二


現在回想起來,自從住進了賴善才家後,到離開印尼的十個月內,竟然沒有離開過他家門半步,我不但沒有去親戚與夥計設下拜祭母親的祭壇拜祭,連每天抽的香煙也都是賴善才派人幫我買回來。至以離開印尼的手續和護照是通過香港的哥哥派一個旅行社熟人上門替我辦理,這個人更申明只來兩次,我將軍部給我的那張支票交給他,他說會將剩餘的錢交給我哥哥。申辦簽證的結果,香港拒絕入境,印尼頒發的無國籍護照(中國印尼已斷絕外交關係)只可以到澳門。

1967年10月,DEWI和他弟弟駕車送我到椰城機場,就這樣,我離開了這塊養育我長大的熱帶土地,還有和我睦鄰相處了二十多年的印尼人民,走上另一段人生旅程。是我厭倦了『九卅事件』後的印尼社會,還是事件後因為我不識趣而被印尼新主人拋棄,或者,我根本就不曾真正在印尼的社會生活過,只是印尼社會的一個少不更事的過客?這裏,曾經譜寫過一則清新而醇美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詩篇,使我對生命、對人生充滿了甜蜜的憧憬,這樣的離開,是不是人生樂章的過門符?望了仍然在向我揮手的DEWI的弟弟,我茫然的走向出境閘口。站在閘口把守出境最後一關的移民局職員竟非常熱情的對我說,他是移民局長的親信,沒有在我出境資料上的『不准重回印尼』那一欄劃掉,歡迎我在時局穩定後再回印尼。他並且告訴我一個名字,重回印尼時可以去找他。我有點莫名其妙,但仍然很有禮貌感謝他。我走向飛機,那個年代的飛機場仍然落後。

飛機在香港啟德機場降落,下飛機檢查證件的時候,我見到了哥哥,但隔得遠,不允許接觸。香港移民局把我帶到中環的港澳碼頭,哥哥另外坐車跟去,我們一起上船去澳門。哥哥曾經在澳門生活過一段時間,熟悉環境,我們在一間和哥哥相識的公寓住下來,住宿費哥哥安排妥當,不用我出,並且給了我五百塊錢生活費。哥哥陪我住了兩天,辦理了澳門的居留和回鄉證事宜,叫我等父親到澳門後在進一步打算,他自己就回香港去了。在澳門第十二天的早上,約十點,父親披著大褸走進房來,面無血色,精神萎縮,已不復當年精神抖擻的健康模樣,蒼老得多了。放下行李,突然跪在我面前,連聲說對不起,沒有照顧好我的母親。父親的這個大動作,著實使我嚇了一跳,令我不知所措。愣了一陣,說道:『我擔當不起。』父親亦站起來。我和父親之間幾年來已無話可說,他沒有提起印尼生意財產的事,我也沒有興趣去探明真相。

父親在澳門住了兩天,我決定去找姐姐,於是和父親一起由拱北回廣州。二姐帶著她的兒子在華僑新村的家裏等著,那個年代,電話是奢侈品,二姐知道我會回來,但不會知道是哪一天,因此天天老遠的跑來,直至等到為止。沒有見到姐夫,他出差去了。二姐和我寒喧了幾句,並約好第二天去拜祭母親的時間,起身告辭,我留她一起吃飯,她都不肯,自始至終,父親都沒有和她說過話,態度明顯的冷漠。

第二天,二姐一個人來,手裏拿著不知從哪裏弄來幾支香和鮮花,陪我去拜祭母親,父親沒跟來。母親的骨灰放在暨南大學附近的殯儀館裏。母親的骨灰龕擺在高處,我爬上去取下,捧著母親的骨灰龕,淚珠禁不住簌簌落下,心中悲切,母親如果照顧得好,不應該這麼早過身。將骨灰龕抹乾淨擺好,點上香,拜三拜,有一種贖不了罪的感覺,心中在悲泣,從此我變得沉默寡言。

回華僑新村前,我請二姐到館子吃一頓飯。吃飯的時候,二姐談了不少父親的事,也談了母親去世前的一段情況,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了父親向我下跪的原委。也談哥哥的事,言談中,我可以感覺道,只有母親最關懷她,當她是骨肉,也只有母親能夠完全原諒她這個女兒的劣跡。吃完飯,二姐送我回華僑新村,在村口就分手,我塞了五十塊錢給她。這次廣州給我的印象差了,尤其是乘搭公共汽車是那種蜂擁而上的現象令人恐怖。這次吃飯,可以看出物質比一九五九年匱乏多了。一九六七年十月,正是文化大革命一發不可收拾的時候。

變色龍系列二十三


在廣州呆了兩天後,我乘火車去上海探望大姐。大姐一個人到車站接我。她帶我到華僑服務社,準備在那裏下榻。大姐沒有以前的那種意氣風發,充滿自信的神情,像武俠小說愛說的,我從大姐身上感到一種肅殺的氣氛,不能說是大姐滿懷心事,但在眉宇間總帶著淡淡的愁雲。大姐對文化大革命又愛又驚又愁。她要我留下,不要再出國,一起幹革命。如果我留下,姐夫會出來見我。她說已經和父親劃清了界線,父親是剝削階級,父親來上海,她不會見,也不再寫信給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分不出她是充滿革命豪氣還是害怕家庭給她的革命前程投下陰影,顯然我如果再出國,革命的考驗也同樣是殘酷。我心裏想,如果我留下,顯然給她的革命前程增加了功績,這也是她還沒有和我劃清界線的原因。我不知道這是我的榮幸,還是大姐可憐。大姐的這些話,似曾相識,我將SUKISNO的事跡,將一些印尼共產黨幹部的劣跡說給她聽,她說我胡說八道,並要我不可到處亂說。我說我認識的印尼共產黨就是這些,中國共產黨如何呢?我要大姐拿中國共產黨黨章給我看,她說,我如果答應留下,就給我看。如此鬼祟,不看也罷。

毛澤東的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觸及了每個人的靈魂深處,一點都不假,只是沒有觸及毛澤東自己的靈魂。毛澤東曾經聲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空前,但不是絕後。後來,林彪出逃,倒是最後真正的觸及了毛澤東本人的靈魂,文化大革命不但空前,也是絕後了,一代偉人用大量的同志枯骨埋葬了自己一世英名。在上海只呆了兩天。大姐曾經是我的偶像,現在有點失望。大姐送我上火車,姐夫始終沒有露面。大姐含著眼淚對我說,這一走,我就成了她的階級敵人,永遠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我無言以對,在這個大時代裏,大姐也只是做環境左右她要做的事,迷失了自我,無數自我的迷失,導致了整個民族的迷失。

回到廣州華僑新村,一進門就見到了生活在鄉下的叔叔,桌上都是紅帖,他正在一張一張的寫。父親一見我進來,立刻向叔叔拋眼色,叔叔精靈的立刻收起紅帖。我明白父親準備為續弦擺酒。我一言不發,逕自進了自己的睡房,心中悲憤,害怕情緒失控,放下旅行袋,轉身出了家門,想起了那個廣州音樂學院院長的小提琴家,信步走去。他在家,已經絕少上課堂。他是藝術家,是國外回來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又是學院的有名無實的當權派,這三重身份,在文化大革命中肯定無法倖免。他告訴我,除了中央文革小組定的革命歌曲,如《東方紅》,《白毛女》等,其他的一律不准拉,以前還敢偷偷的拉,現在大批判,遊行示眾,天大的膽都會喪盡,再沒有膽拉了。他知道我仍然身在國外,神情非常羨慕,卻沒有宣之以口,那個時候,一句不『得體』的話,可能就是一生災難的開始。我可以沒有顧忌,但他卻不能不防,文化大革命,徹底破壞了人和人之間的相互信任。既然甚麼都不敢談,大家都覺得尷尬,我只好起身告辭了。

在家吃晚飯。和叔叔、父親一起吃。做飯的是特地從鄉下請來做家庭女工。吃飯的時候,場面冷落得令人尷尬,叔叔想打圓場,說:『乖侄,你沒有見過大哥的護士……』話未完,見到父親的眼色,才知說錯了。我沒有答話。吃了飯就回房倒頭大睡。第二天,連二姐都不見就回澳門去了。

回到澳門第二天上午,在街市閒逛,不知是世界太小,還是印尼華僑無路可走,無處可去,竟然碰見了我的老師凌軻昶。恍若隔世,說劫後落難重相逢可能過份些,我和他既驚喜又激動。堂堂一個著名雕塑家挽著籃子到街邊買菜,不知是中國知識份子的驕傲還是中國知識份子的恥辱,想想沒有被關進『牛棚』,完全是祖輩漂洋過海積下的陰德,已經非常幸運了。開始交談,凌軻昶就忙不迭的感謝周恩來,沒有周恩來的恩准,凌軻昶不可能到澳門來。老實說,凌軻昶如果不是華僑,也不會獲准來澳門。買好菜,他邀請我去他家作客。他告訴我,他到澳門時一無所有,幸虧是獲得了巴中一位知名人士的援助才不至於一家三口人流浪街頭。

到了他的住家,見過她太太和孩子。他太太是鋼琴家,如果你曾經在椰城見過她太太的表演,再見他太太現在的樣子,你不會懷疑,『換了人間』!他太太下廚房做飯,我和凌軻昶老師在廳裏一面喝啤酒抽煙,一面天南地北的聊。人生令人感嘆,他說,以為我沒有留國,可以逃過大難,結果仍然逃不過『九卅事件』,命也。我們也用了很多時間談雕塑藝術,他還特別考核了我的雕塑刀法有沒有進步。人生有過不完的遭遇,也就有談不完的話題。他特別提到,經過文化大革命,他孩子小小的心靈竟然也看不起藝術家。他太太作完飯也坐下來一起吃和聊天,苦難生活的磨練,本來文質彬彬的鋼琴家,也變得豪氣十足,煙酒都不輸給我們。今天是『九卅』以來最痛快的一天,酒逢知己千杯少,大家都在為自己的苦難乾杯,一直聊到晚上十一點,我才告辭。

變色龍系列二十四


凌軻昶一家先我去香港。那個時候從澳門偷渡到香港,要先買回港證,大約要一兩千元港幣。回港證是離開了香港又不用再回去的香港居民賣出來,然後換上相片,並由偷渡集團派人帶領,在香港入境處指定的櫃位入境,否則,搞錯櫃位,就會被揭穿入不了境。偷渡到香港之後,因為沒有身份證明文件。一年之內不要被警察查出,澳門沒有紀錄,然後到入境處自首,冒稱是從廣東偷渡來,即可正式成為香港居民。

我大哥自從印尼回來香港,就在北角買了一層樓。可能當年最先到香港定居的印尼華僑是在北角落腳,以致後來的僑生都集中到北角來。

我大哥這層樓花了五萬元。父親在港的存款近一百萬元。到了香港後,我才瞭解到大哥是如何花這筆錢。這層樓六百多呎,兩間房。大哥、大嫂和幾個月大的姪女佔了一間房,我和五歲大的姪兒一間房。這之前,他們曾僱有一名家庭女工,我到的時候,大哥經營的幾個貨櫃收音機一下子被印尼的華商侵吞,損失慘重,因此不再請家庭傭工了。

原來,大哥是和一個同學合作搞生意。這個同學並非有錢,只不過在椰城PACORAN的交易市場認識了收音機進口商。就這樣他們做起了收音機的出口生意,並且以為自己已經是大老闆級的生意人了。我大哥因此分期付款買了一部BENZ,和他的同學幾乎晚晚泡夜總會,笙歌艷舞,花天酒地,鑽營不似老闆,享受卻十足是大老闆的模樣,他的那個同學,也是他的生意伙伴,竟然學足了公子哥兒敗家子德性迷戀風塵女子,放鬆了生意的打理。他們的荒唐形逕被印尼的進口商知道了,於是設計侵吞他們的貨物,聽說四五個貨櫃的收音機就這樣被侵吞。結果,大哥的同學弄到一身都是債,被迫亡命天涯,橫死異鄉。

我到香港的時候,一百萬元的父親存款已經用得七七八八,收音機的生意已經沒有辦法做卻又不死心,還繼續駕著BENZ,還在中環租用寫字樓,養著兩三個寫字樓職員。更使我不滿的是,大哥還要常常和一班豬朋狗友上夜總會充大塊頭。當年,我爭取將父親在香港的這筆錢轉到大哥的名下,母親也曾告誡我不要後悔,我也沒有後悔。母親曾來香港住了三四天,大哥沒有盡到責任照顧,讓母親又回廣州,結果不能安享天年,我確實怨恨過大哥。做生意失敗,雖然導致生意失敗的原因,有令人可非議的地方,而且這筆錢名義上我有份,但我怨氣並不大。

我到香港的十多天後,大哥終於徹底結束了收音機的生意,遣散了寫字樓的職員,賣掉了一輛客貨車,那輛BENZ也因不再繼續供款而被收回。改在家裏做假髮生意,就是大量買入真人髮,篩選後賣給假髮工廠。因此,我幫大哥做篩選的工作,不用出去工作。

我在香港一安定下來,立刻給范玫瑰寫信。從『九卅事件』算起,已經有兩年一個月沒有通信。兩年,對一個人的青春究竟有多大的含意?兩年的空白,無影無蹤,對一對情侶來說,意味著甚麼?在給范玫瑰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茫然。這兩年,是我人生的激變,不是沒有對范玫瑰的思念,而是無從思念。我是生活在動盪不安的凡間,我的公主在世界的另一端過著神仙生活,像仙女那樣不食人間煙火。我不能將自己的憂愁轉嫁給她。從來到這個世界,我的公主,少女的時候,備受父母親呵護,不知疾苦為何物,憂愁是何事,讓她這樣子過一生,無怨、無恨,無憂,無慮,在她的心中,世界一片美好,無虞,無詐。真的,我的公主,只應天上悠哉,不要到凡間來。

兩年了,我手上有的是范玫瑰兩年前的地址,在印尼的時候,我是人人見了避之則吉的瘟神。當然不能去她父母親那裏要她的地址,免得害了他們。這封信范玫瑰收不收得到,看天意了。

變色龍系列二十五


不過兩個星期,我就收到范玫瑰的信,那種如獲至寶的心情,足足使我興奮了幾天幾夜。天可憐見,兩年多的失落兩週就找回了。

那個時候,信件從香港到美國的來回,都要十四天,兩週的時間就收到回信,況且,我用的是舊地址,舊房東接到我的信後要通知范玫瑰取信,也會延誤一些時間,可見范玫瑰收到我的信後立刻就給我回信。范玫瑰收到我的信,心情如何?有沒有像我那樣激動?從三張密密麻麻的字行裏間,我看不到,這就是范玫瑰的性格。但三張密密麻麻的字,快速的回信已經足夠了,我會感覺得到她的心快速的飛到我身邊。三張密密麻麻的字,訴說的是她身邊的瑣事,一個女性肯向異性傾訴自己的一些瑣事,可以感覺出我在她心中的地位。剛來香港,除了哥哥一家,沒有其他的親友,每當我孤獨,尤其是當我感到一無所有的時候,范玫瑰的信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讓我覺得還有一個充實的、有希望的人生。

從此,我和范玫瑰個個月都有書信來往。第二封信還給我寄來她在花園裏拍的一張相片。見到她的這張相片,我心裏甜絲絲,這是愛情的美妙感覺。她比在椰城最後一次見面,豐滿、成熟。寫到這裏,驀然驚覺,那時她已經是廿六歲,通常已經嫁為人婦,脫離少女的年代了。她的雙親有沒有為過她的婚嫁焦急?從這第一封信,一直到她的結婚請帖那一封,沒有看到她對婚姻有過暗示,或者曾經有過,而我卻懵然不覺?在暮年的時候,寫這段回憶,我曾努力去撿拾那些已隨著歲月而飄落的愛情碎片,夢想拼湊出一幅絢爛的愛情彩虹,越努力我的心就越黯然……我和范玫瑰,既有多次擦身而過的機遇,卻沒有手牽手的緣份。或許,范玫瑰仙女般的無邪,而我又不曾心細如塵,始終沒有說出可以和我廝守一生的承諾,後來也沒有能力作這樣的承諾,天意乎,造化弄人乎,俱往矣,在夕陽落幕的飛逝歲月裏,不要再去解開心中隱藏著的芥蒂,讓這段感情永遠埋葬在我的心底,就像夕陽消逝後,仍有嫣紅的彩霞,讓世間有一個雖然短暫卻是美好的……

1968年我在香港渡過我的第一個春節。這個春節留給我的唯一回憶,就是我大嫂竟然五十元、一百元一封利市的周圍派,生意失敗,父親的資產(裏面有我應有的一份)消耗得七七八八,竟然還要擺闊少奶款,最令我反感的。那個年代,四十元港幣可以租用一個房間,相當於現在的一千五百元了。

香港的假髮工業,至少在我哥哥家裏只維持了一年。一年裏我幾乎足不出戶,我必須渡過一年的偷渡後的自我封閉生活。陪我渡過這段枯燥時光,就是范玫瑰的信,她確實給過我希望。

我哥哥許下幫我弄到香港身份證的承諾無法兌現。自我封閉滿一年,我立刻到入境處自首,報稱是從廣東偷渡來的。入境處沒有即時發給我正式的香港身份證,他們需要時間去核實我的口供。無論如何,我可以自由的在香港街上活動而不必擔驚受怕。

我一直不想和哥哥一起生活,我想出去創自己的天地。我曾經提過要哥哥分一筆錢給我,既使沒有我應得的那一份,至少夠我生活半年,但哥哥只允許給我五百元,我拒絕收。

1968年11月,當我可以在香港自由活動的時候,我決定離開哥哥。我在北角租到了一個房間,房租一個月四十元。那個年代租房子,還不興嚴格的手續,不需交按金。房東是一個好人,在一個大的機構工作,見我有美術的技能,就介紹我進這個機構工作。一個月四百元。我的工作部門有五個人,部門頭頭當然不須要動手作事,實際上動手作事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當然是我。其中有一個同事,常常將他應作的事叫我作,然後請我吃飯,他自己則在桌上翻譯文章找外快。既使這樣,我仍然感到工作輕鬆。這段時間生活非常寫意,到下午可以享受下午茶,週末也常常和同事去清水灣游水。但我沒有過夜生活的習慣,沒有流連過夜生活場所。

我將房間作了一番佈置。范玫瑰前後寄了不少相片給我,那個時候都是黑白兩色,我將它們放大之後,親自油上顏色,將范玫瑰的相片彩得美奐美侖,貼滿了我的睡房,對著范玫瑰,我哪兒也不想去了。我的銀包裏也插滿了她的照片。我已經將她當成我生命的一部份,日日夜夜和我一起。

好景不常,工作一年,1969年尾,我的機構就宣佈倒閉。想想,我的小組,真正作事的只有兩人,整個機構養了一半閒人,那那有不倒閉的道理。

變色龍系列二十六


香港素有東方荷李活之稱。我工作的機構的倒閉,既是舊香港電影事業休止符,我亦開始了艱苦的人生。

我的工資一年來始終是四百元,我的小組主管沒有學識和資歷,是靠裙帶關係獲得這個職位,工資是七八百元。我有一個助手,他的工資才二百五十元。那個搞翻譯找外快的工資也是四百元。這個機構待員工不薄,相比起來另一個同類的機構對員工則刻薄得多,工資低下。

那時,每天我都是從北角坐船到九龍城碼頭,船資是自己付。從九龍城乘免費公司車到斧山道工場。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香煙是每天的必須品。啤酒,雖然不是每天都喝,但花費也不少。一個月四百元的收入,基本是所剩無幾。

女房東和我在同一個機構工作,她是臨記。丈夫在中環的一個大珠寶商裏工作,是老實人。他們佔用了兩個睡房,租給我的是一個空的工人房,我只有一個旅行袋。我自己買了一張帆布床,加上房東給用的一個茶几,就成了我睡房的全部設施。房東一家待我都不錯,開始的時候,房租只收我四十,生活穩定下來後,我根據外面租金市價,主動給她加到六十。他們育有幾個孩子,我沒有跟他們搭伙食。他們有時會邀我一起吃晚飯,我不喜添麻煩都謝拒了,有時倒會喝他們留給我的湯水。和他們一起生活融洽。二十世紀末的時候,我曾經偶然在街上遇見這個女房東,雖然丈夫已過身,一個女兒當空姐時墮機死亡,其他兒女都成才,晚年的生活優悠,她邀請我去她家裏坐坐,因路程太遠,沒有去。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社會工作的一年。除了工作輕鬆和生活寫意,在工作中也有不開心和莫名其妙的時候。那個年代,香港電影的導演不少是台灣來的,我接觸了兩個在機構裏工作的導演都是台灣人。其中的一個導演要開拍一部描寫舊時代的故事,要我設計一些室內場景。為了拍出來的效果貼切劇本中的時代,我很自然的向小組主管提出需要一些資料來作設計參考。令我氣憤的是主管竟這樣回答我的要求:『參考資料有甚麼用?你自己想像好了,觀眾不會認真去辨別你設計的場景。』可見在當時頗具規模的片場也沒有專業的管理水平。

另一次設計一個大廳場景,為了逼真,需要給大廳的牆上掛『名畫』,於是我即場畫了一些『名畫』,引得了在場攝影師和工作人員的讚賞,紛紛跑來圍觀和照相。我那個小組主管看得不是味兒,跑來斥責我和那些圍觀的人。從這件事之後,這個主管開始在工作上留難我,叫我去做一些不是我份內應做的事。

又一次,機構來了另一個台灣導演,據說剛從德國和法國留學歸來。他想拍攝一個片頭場面,背景是流動的格子。我告訴他,這個背景不是畫出來,而是可以旋轉的幻燈機映出來的。見到我頂撞,他十分不悅,堅持要我畫出來。我也不快,心中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德國和法國讀過書。這時,一個同事在身旁悄悄對我說:『不用怕他,他沒有權力炒你魷魚。』結果是不歡而散。從我的工作經歷,可以看出那個年代的香港電影水準也不高。

無論如何,第一次靠自己養活自己,自我感覺很好,我以為,生活原來也並不難。片場的突然倒閉,令我徬徨,因為我沒有積蓄。以我的美術水平,轉到當時的另一個大片場,應該是沒有問題,但是,年青心頭高,不屑該片場待人刻薄,加上地點偏僻,結果寧願屈在加油站工作。

加油站在深水埠,離北角遠,工資也低,一天只有八元,我不能在北角住了。帶著范玫瑰的相片,簡單的行李,帆布床賣掉了,到加油站上班。為了繼續和范玫瑰通信,我在郵政局租用了一個信箱。

我父親不久前在廣州去世,我沒有回去奔喪,人死了,但母親的事一直不能忘懷。

我在加油站的工作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二點。收工後要打掃加油站,我就在加油站廁所裏沖涼刷牙,然後就用門板當床睡覺。清晨四、五點就有人來上早班,我不能再睡下去,於是跑到隔鄰的餐室要了一杯咖啡就繼續伏在餐室的桌上睡,餐室的老闆和伙計通常會在十一點後叫醒我,中午時間餐室開始人多了。通常我的中餐都在餐室以麵包果腹。

餐室和加油站的人有介紹我去住附近的籠屋。我試過,只住了一晚就不再去。籠屋實際上是用鐵絲網罩住的並排兩層床位,床位間的通路,兩人走時都要互相側身才能通過。這都沒有關係,我忍受不了的是睡覺時此起彼伏的鼻鼾聲和走動聲,以及屋內充滿的異味。

我沒有向范玫瑰傾訴過這種潦倒的悽涼,我曾經是闊少爺,這樣的潦倒不覺得是一種折墮和報應。我曾經睡過椰城「快樂世界」印尼共產黨支部的木板床,只是那個時候,我不需要為吃飽肚子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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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wf 10.02.14 16:33

變色龍系列二十七

這是我一生中最潦倒、最悽涼的一個月。『九卅』的那段時間,雖然財產被侵吞,被掠奪,心中始終坦然,並非視錢財如糞土,只是不知錢財為何物。這個月,太辛苦太累,沒有時間自怨自艾,沒有想過向范玫瑰傾訴,沒有向大哥訴求。好像生活本就是如此的,心中的女神曾否是堅強的力量源泉?珍貴的回憶早已隨歲月飄零……

我努力尋找新的工作,仍然不放棄從事美術工作的志願,查報紙招聘廣告,然後去應徵,終於在油站工作一個月之後,即一九六九年尾獲得了面試的機會。一個在美國大學畢業的上海青年來香港開設美術設計公司,面試的時候,這個年青老闆賞識我的美術才能,錄取了我。每月工資是六百元港幣。比起每小時八元的時薪和工作條件,真有從地獄爬進了天堂的感覺。

這個老闆也開俱證明,向入境處擔保,使我獲得了兩年的居留權。

這個老闆在美國主修哲學,也修美術設計。公司經營廣告設計和室內裝修設計。他的太太也是雕塑家,設計商舖的櫥窗。公司裏的廣告設計師,是老闆從別的公司撬過來的。還有一個室內設計師。這兩人大專學歷,工資都是八百元。另外還有一個父親是判頭的中學學歷工地巡查員,工資才四百元。

公司設在香港中環。一週工作五天半。星期六下午我有時間到處逛。灣仔,有很多鋼俱傢俬工場,我從那裏獲得了好多不鏽鋼造型設計的靈感。有時,我會逛上山頂,那裏裝修公司成行成市。

這間公司在那個年代的廣告界,亦是一間舉足輕重的公司。名牌打字機、可樂等汽水、作曲家協會等的logo和廣告,法國名酒展銷廳的設計,都曾經出自這間公司的手筆,有的還是我設計的呢。公司的廣告設計程序是根據客戶的要求,由我擬出廣告的結構草圖,再由廣告設計師或室內設計師完成。

老闆將我的雕塑和繪畫擺滿了他的辦公室,可能向客戶炫耀他的藝術才華。可是他最愛當著我的面在同事前大談哲學,有意無意的貶低我的美術工作,說我的設計脫離實際,造價昂貴。這個老闆的哲學修為,頗有見地,對同事宣講時,可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句句成理,既使是大學學歷的同事,都無法駁倒他。他思想確實敏銳,容易抓到新事物。

後來,那個被他撬過來的廣告設計師又被另外一間公司高薪撬走,連廣告客戶也被帶走。他於是又請了一個香港大學剛畢業的建築系學生,想專職經營建築業。這個大學生也有美術天份,和我頗談得來。其實,公司老闆亦是有美術天份,他辦公室裏的桌椅櫥櫃都是他自己設計的,見了有如沐藝術春風的感覺,我和那個大學生都不明白,老闆為甚麼總是用哲學在美術的實用價值和藝術價值之間設下鴻溝。

我在這個公司工作的這段時間,初初,我的房租才一百多元。那個時候,單身年青男人不容易租到房間棲身。住不到一兩個月就會被藉故趕走。尖沙咀,灣仔我都住過。房租升到二百多元的時候,我不得不找人共同租同住一間房。在油站工作的時候,有制服穿,平時也沒有時間逛街,花在衣著上的錢就省了。在中環工作,穿著要像個樣,衣著錢省不了。可以省一點的是早餐和午餐。晚餐在灣仔或銅鑼灣的大排檔吃,七塊錢是不能再省的了。大排檔多數設在較偏僻或白天是菜市場的地方。有時候,吃飯的時候老鼠會從你的腳旁溜過。日子雖不難過,但也要精打細算的過。有次,那個工地巡查員見到我的中餐只是啃麵包,頗為我感不平,認為以我的才幹,老闆應該給我多一點薪酬。我知道,老闆欣賞我的藝術,卻不會打償我。到我離開公司前的那段時間,青山道的嘉頓麵包大廈剛建成,公司本來已和嘉頓麵包談妥裝修合約,可是這時卻和屬下的判頭鬧彆扭,又因成本計算失誤,結果公司搞到一塌糊塗。在他公司工作了一年多,他始終不肯給我加薪。

我曾經去見一個畫廊的老闆,是個有錢人,熱愛繪畫藝術。他見了我畫的一小張繪畫,非常欣賞,他要我畫出大張的。我告訴他,我當然想,可是我是和人同租一間房棲身,沒有地方供我繪畫。他幫不了我,給了我一本畫冊留念。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掌握了室內裝修的基本知識,認為這行有可為。我在半山區物色到了一間舖位,如果我要開始自己的裝修事業,我至少要有七千元的資金。我已經一貧如洗,到那裏去籌集這一筆資金呢?只有范玫瑰可以幫我。我從來沒有跟范玫瑰說過我的破落,她也從來沒問過我的生活情況。愛情,在文學家的薰染下,給人一種純潔,崇高,飄然世外的感覺。涉世不深的少女,或許心中的愛情浪漫得不吃人間煙火。范玫瑰也確實從來不吃人間煙火,因此她從來也不問我的生活。我心目中的愛情也是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味。我毫不猶疑寫信向她借錢。

范玫瑰到底多久才給我回覆,現在一點都記不起具體的時間了。這筆錢對我非常重要,當時香港正處蕭條前的飛躍,通貨膨脹迅速,焦急之情可想而知,因此感覺范玫瑰的回覆似乎久了一點,事實上可能范玫瑰很快就回覆了。

她的答覆是身邊沒有那麼多錢,我可以直接找他爸爸,並且說她爸爸當時就在香港,住在自己購置的物業裏,她擔心她爸爸對我的印象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差。我興沖沖的就按址找他爸爸去。那個地區是高尚住宅區。

我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應門。我的心頭這時才開始下沉。我向心中的女神借錢,已經把一個兩小無猜,仙境裏的愛情一下子拉到了烏煙瘴氣的人間。以前我比范玫瑰富裕,我是王子,她不是村女。現在她仍然是公主,我卻已是身無分文的窮小子,換了人間。雖然沒有自慚形穢,心口卻在淌血。我沒有再來找她爸爸。

變色龍系列二十八


地址和范玫瑰信上寫的一模一樣,是兩層樓洋房,不是高樓大廈,不會錯,我堅信范玫瑰沒有胡弄我,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也證實,那層樓房確確實實是范玫瑰父親的。

心口確實在淌血。吃了閉門羹,真正點醒了我。過去,只要兩心相悅,我有條件不理會范玫瑰父親的看法,現在,我已經失去了我行我素的條件,不可能再將她父親當透明。愛情,對青年來說,對人生來說,對生命來說,是件大事。魯迅說過:人必活著,愛才能有所附麗。當吃飯不成問題的時候,愛情要多純潔就有多純潔,可以純潔得像珠穆朗瑪峰上的白雪。

如今,范玫瑰仍然是玉女,至少在父親的卵翼下依然不吃人間煙火,我卻已經從天堂墮下十八層地獄,雖然不覺天堂和地獄有甚麼分別,在叫門不應的那一剎那,才真正猶如隔世的強烈感覺,才感覺出世人對那種墮下十八層地獄的可怖冷漠,雖然不曾緬懷昔日的風光,但確確實實失去原來的地位,天上的愛情也變得高不可攀,必將遠離我而去。向范玫瑰伸手借錢創業,是非常自然的內心訴求,從來不曾想過需要人拉自己重上天堂。

我必須現實的為自己重新定位,已經不再有人可以借力了。在記憶裏,也是一種性格,我沒有將吃閉門羹的事告訴范玫瑰。不知是我心中的芥蒂,使范玫瑰感到一種涼意,還是范玫瑰的父親為她的終生大事重新定位,書信來往仍然繼續,但來往的密度日漸疏落了,就像秋天的木棉樹,在北風的煎熬下,落葉飄啊飄,落一片少一片,終於不再飄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冷漠中孤伶伶的哆嗦。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漫長,我收到了范玫瑰給一段沒有纏綿、卻也令我銘心蝕骨的愛情劃上的休止符。心口的血不再淌,而是流,這是解脫前的陣痛。

范玫瑰說她的夫婿並非是富有人家,很感激她沒有鄙視我這個已經破落的富家子。

純潔得沒有煙火味的愛情,也許只是藝術家心中的夢想,根本不在人間存在。就像珠穆朗瑪峰上的白雪,融化後流到地上,混合了地上所有的污穢,在長河裏沉浮翻滾,直到消失在大海裏。

或許,愛情有另一個版本。可惜,我和范玫瑰從1964年那次見面後就無緣再相見。文學家說:相見真如不見。相見令人心碎,回憶令人心醉。

此篇回憶錄保存在巴中網站的《校友作品》(可以點擊登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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