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貼) 响泉：《柔板惹起的一滴泪》

月前，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师D•贺普Daniel Hope 和北德电台爱乐乐团（NDR -Radiophilharmonie）来我市演出，看到节目表上写出他们协奏的是古典音乐爱好者都烂熟的马斯•布鲁赫- Max Bruch的g小调第一号小提琴协奏曲，我感觉有点诧异，也有点失望。诧异是觉得该作品绝对是很甜美浪漫的，可是也太通俗了，这首协奏曲电台里几乎每天总会播出其中一段，尤其是居中充满浪漫兼忧思情调的柔板，没有其它可拉吗？有点失望是觉得提琴大师想占便宜，拉这首技术上不是太难的乐曲，来迎合一般听众所好。据说作曲家生前（1838 – 1920）就有小提琴手们隔三差五来求见他，要在作曲家面前拉出这首乐曲，致使布鲁赫大发雷霆。他写信向出版商投诉：“没有什么比一些德国提琴师们更迟钝、懒惰、麻木的！我告诉他们，我不能再听这协奏曲了，难道我只创作出这首？去你们的，去拉我创作的其他同样好的作品吧，那甚至是更好的作品”。1893年还写出讽刺短诗表达出想禁止该协奏曲的演奏。可是无论布鲁赫在世时如何生气和受委屈，他过世后，提琴家们偶尔还会奏拉他的另一部小提琴和乐队协奏的《苏格兰幻想曲》或大提琴与管弦乐队协奏的《Kol Nidrei》，其余作品真是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了。而他这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至今一直深受人们喜爱。

说实在，自己也不是真正什么失望，毕竟布鲁赫的这个作品确实是有它独特的甜美曲调的，有较高水平的琴手都会演奏它，而我和它结缘早已四十多年了。那还得从1964年说起我们业余交响乐团举办音乐会，其中压轴节目就是演奏布鲁赫 -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提琴独奏者是当时当地最杰出的小提琴师，也是我的提琴老师。就在乐队演习的最后时段，和我两年来亲如兄弟的师兄的中年母亲因癌症过世，治丧期他不能去参加总演习和演出了。整个演出虽然成功，可是没有师兄参加，不能分享演出后的满足感，实在美中不足。

一年之后，提琴师傅要我开始学拉这首g 小调小提琴名作了，自是喜出望外。这首乐曲技术上不是太艰难，没有快速跳弓，竖笛声或左手拨奏的要求，浪漫派的曲调任你去表现内心感情，没有巴洛克或维也纳古典那么严谨难奏，当然亦非布拉姆斯或孟德尔松所达到的高难度和更高雅的艺术价值。据一位曾为校歌谱曲的学校老教师含蓄透露，我的提琴师傅曾对他说，他这个徒弟拉的布鲁赫还可以，自己听了，真喜在心里，提高了拉琴的自信心，此后也时时都会拉奏其中乐段，直到往后一年时间开始学拉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才搁置下来。

有一天清晨，因日有所烦，夜难深眠而早起，即打开唱机播放布鲁赫这首g – 小调协奏曲想散散心。当全乐队声（tutti）转调直接带进柔板（慢板，降 E大调）声若细细底语时，提琴主题曲调开始“诉说心中无限事”，优美兼具幽思情绪，而后更是弦弦琴音声深思，触及到心灵痛处，我的眼眶湿了，流泪了，心中好似若有所失，不是什么物件，是年轻小伙子没有经历过的内心感情的怅惘，是十几小时前和一位女朋友在邮轮上告别而感到失去一个知己的惘然。家中胞姐可能看到我眉宇间的愁字，傻直直的问为何事伤感，只能尴尬应对，说是音乐太激动了我的心。实际上，音乐确也是唯一最能深深触及人的各种感情的艺术，无论那一类音乐都好，看个人的爱好和所受感触的深浅。

那是整整不超过两年的友谊关系啊！某一天她打来电话，说要同我聊一聊。这么个受她周围人如众星棒月般宠爱的准“三好”女高才生，会主动找我这个小年轻浪子？在学校口碑不怎么好的小后生会得到这女生青睐？她的大胆主动，真有点使我受宠若惊，也有点意外的满足。那好吧，你头上有光环，背后有天使的羽膀，我只要小心点说话，不要惹人家讨厌同你来往就是了。

而她坦白地说那晚演出看到小年轻穿了西装领带挺神气的，挺帅的，原来是事出有因••。

我总是自己上她家去见她，音乐是我们的媒介。那时她弹贝多芬很著名的《Pathétique - 悲怆》钢琴奏鸣曲c-小调作品第13号（不知中文为什么译成“悲怆”， Pathos描述一种感情，壮怀激烈多，悲伤成分不需要有）。对这首奏鸣曲的慢板我很熟，每天收音机里有一频道用英语介绍古典音乐节目叫 Adventure to the good music, 节目前的序曲就是奏鸣曲里的慢板，那么独特的主题旋律，有人就把它改编成交响乐来演奏。我自己也正值学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之时，她以钢琴代替伴奏过第一乐章，我的水平还差，似乎没有引起多少共鸣，真可惜！她不但是学校功课好的女学生，弹钢琴的技术已达到高水准了，芭蕾、民族舞也跳得好，女性的娇气也娇得好。如此多项全能的女儿怎能不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父母亲非常开明，也很和蔼，毫无成见管小后生是什么省人。两人因不同校，如此异性青少年的交往就没有学校师长会来横加干涉、训话加威胁了。当然，女同学周围的成年熟人都很关注，几位当大姐姐的队友都支持那样纯洁和透明的朋友关系，有个别师长辈的男舞蹈员则认为小伙子是登徒子式的小人物。可是这位女团员不轻易相信这些流言蜚语，以一笑置之。

不久，居住国政局风云突变，它的首都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举国乱了，学校被封掉，抱着上大学的宏愿，女同学也要直奔北方祖国的首都了。很多同学都想走，那你就先走吧，反正大家过一年半载又可以在北国的首都重见。离别的一天真的来临了，要走的都乘搭大邮轮。为了等到最后启航时刻能独自和她告别，凭年少气盛当机立断，自己一个人绕过看守查票的，偷偷跑上巨轮里，在船舱走道上想同她热烈拥抱吻别，可是到了最后的时刻却没了勇气，不敢啊！二人保持着肌肤不亲的距离握手，没有更亲热的表达方法吗？两个人都没有，因为我们没学过，之前没有榜样，只有各自压制自己的感情，微笑握手道别，传统式老人家那般的互道一句“保重”。我们是那种Platonic love (柏拉图式的爱)，是的，还纯粹是心灵之爱，精神的爱，一句亲亲的话语小伙子都没敢说出来。离开巨轮下去，回家路上心里一直在怪自己，为什么不紧紧地抱她一抱，去表达出内心对她的深深友情和爱意，也许她会更好记住我！可能她也一样想拥抱再别？为什么我没偷洒一滴泪，是没有那音乐的柔板？

我没有忘记这种爱的萌芽，我也不能忘记布鲁赫小提琴协奏曲的柔板乐曲第一次催我泪下。可是我没有上北京去找她，见她，因为在广州见奶奶的短暂十天，看到的是街上人们的争吵，是文革“文攻武卫”大乱的日子，是红卫兵们在大串联的余热中，是各处墙壁上“打倒赵紫阳”的标语，气氛恶劣阴沉，据说没有正常列车能运载我去北京？虽然我知道了自己是她初恋的情人，而我却将更远地离开她，去另一个世界“探险”。她很失望吗？她必定无比痛苦和心伤的，也许她会想更多听到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或许怕听到一切琴声？没在中国逗留太久的小年轻，负笈西去要念书了，那柏拉图式的爱不久被周围的新鲜事物，新的学习任务压下去了，可是没有消失掉，也永留当年青春纯洁的意境，更不会失掉对她的礼遇和敬意，感谢此生有过那样的知音。

女儿和我同去欣赏了上个月那场音乐会，我还没有讲给她这提琴协奏曲和我的感情因缘，趁着圣诞节来临，先买一张光碟送给她慢慢再细听欣赏那协奏曲。女儿要听古典音乐了，为父的心里高兴，能扩大她欣赏音乐的领域总是好的，不总是魂迷Robbie Williams，不只是Take That的粉丝。

2012年12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