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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见大姐》——夏浓(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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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C59 22.05.13 10:14

《重见大姐》——夏浓 (转贴)

(一)

大姐为了见我一面,好不容易申请到一张边防通行证,从边远的山城来到深圳,着马丽表姐写信来,要我无论如何也得回去见一面。
表姐马丽是两年前随着表姐夫,从那遥远的山城调到深圳特区来的。她是大姐在国内唯一的一门亲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调到深圳以后,才偶然从我的一个朋友处知道了我的通讯处,并且告诉了大姐,因此大姐到深圳来了。
离开那山区十多年,我从没给大姐写过信,因为我憎恨她,一想起她,我就不禁想起那「横扫牛鬼蛇神」年代的种种情景。

﹙二﹚

我本来是省里一家著名医院的外科主治医生,因为成功地做过断肢再植手术而颇有点名气。不幸的是五七年被戴上「右派」帽子后,从省城下放到那边远的山区县城医院,从此惊惊惶惶过日,小心翼翼做人。纵使这样,当「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大风暴掀起来时,我还是莫名其妙地在「摘帽右派」之外,又戴上一顶「特嫌」的帽子。造反派说:刀把子掌握在我的手里,那是多么的危险!于是把我关进「牛棚」,还调查我到底用那把手术刀谋害了多少革命群众。他们宣称获得了伟大的胜利,把埋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定时炸弹及时挖了出来。我有寃无处诉,而且在那「群众专政」年代,随时都有可能被「专政」掉。当要对我采取行动时,造反派里有个同情者,不忍心看着我被无辜地从人间蒸发,悄悄地通了风。于是,在一个下着霏霏细雨的黄昏,我趁「管牛」的造反派不留意,逃出「牛棚」,想溜到大姐家去躲藏。
大姐是我在国内最亲的亲人之一,另一个就是表姐马丽。大姐夫是水电部门的一个工程师,他们的家在山城的一隅。我左弯右拐,选择僻静的小巷溜到那里,轻轻地敲了敲大姐家的门。大姐来开门。就在这时,邻居的大门突然也咿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男人的脑袋往门外探了一下。我正想赶紧溜进大姐的家门,大姐却挡在门口,脸色铁青,两眼盯着我,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地说:
「你走吧!咱们已经划清界线......」
我楞住了,呆呆地盯着她――这就是大姐么?
「还不快走!」她又喝了一声,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重重关上的门把我的心压碎了,剩下的只是悲愤和绝望。我浑身湿淋淋的站在薄暮的秋雨中,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邻居那个探头的人,从我身旁匆匆擦过去走出深巷,我才离开那里。
我茫然地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走,也不知走向哪里。我还有甚么去处呢?走着,走着,突然一声铃响,一辆从后面赶上来的自行车在我身旁停下。我本能地往路边一闪。一个声音低低地在我耳边响起来:
「你想去送死!」
我抬头一看,啊,是表姐马丽!她惶恐地朝前面一看,然后又低声地命令:「跟我来,快!」
我这才发觉前面一片锣声,我竟然走回市中心来了。那里很热闹,有一队红卫兵正敲锣打鼓,在街头宣传最新的「最高指示」。另有一队正在游斗「牛鬼蛇神」,一片震耳的「打倒」声。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拉低了帽檐,跟着表姐向郊外小径走去。我暗自庆幸碰巧遇到了表姐,她把我从危险的边缘救了出来。
当天晚上,好心的表姐冒着潇潇的夜雨,用自行车把我悄悄地接到她管理的那个离城二十多公里的林场去。从此,我在表姐家隐藏下来,一步也不敢踏出门口。
两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我突然被表姐从梦中叫醒。
「起来,快起来!」......
我警觉地一骨碌爬起来。两个月来越来紧的风声,使我预感到一定有甚么不妙的事发生。
「甚么事?」
「别问了!」她低声说,随手把一个小包裹和一叠纸币塞给我。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她来不及回答我,悄悄地开了房门,看了看外面,然后回过头来附在我耳边说:「你马上离开这里,去甚么地方都行,越远越好!」说罢拉着我走出家门。
腊月的山区之夜,寒风凛冽,冷得我直打哆嗦。举目天边,几颗寒星闪烁;四周黑黝黝的山头,像一圈耸天的高墙围着。我该到哪里去呢?忽然想起那遥远的天边椰风轻拂的旧家园。然而,它是那么迢遥、渺茫。
山坡下,林场办公室的窗口透出灯光,隐隐傅来人声。造反派在开会呢!
表姐悄声说:「你等着!」便向前面一株浓荫四蔽的大树走去。我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树下一幌。表姐和那黑影吱喳了一阵,回来说:
「城里造反派来了人,正和林场的造反派开会,要搜捕你了,你得快逃!」
「你刚才和谁说话?」我问。
「‥‥‥有人听到风声来报讯。」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来的事终于来了!却想不到表姐在城里还有那么知心的朋友,我说不尽心里的感激。
「大路是走不得了。好在过去你跟医疗队常下乡,地理你熟,走盘山小路,要连夜走出县境!」
于是我如丧家之犬,匆匆离开表姐,离开藏身两月的林场,在漫漫的冬夜,穿越莽莽的丛山....
经过多少时日的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我走投无路,终于来到南海之滨。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我铁了心,把命交给大海,投入汹涌的波涛,含泪离开了祖国。这时侯,那椰风蕉雨下的家,已经是归不得了,我只好滞留在香江,怀着茫然的心情,一日混三餐,过一日是一日。

(三)

当表姐调到深圳来,得到了我的通讯处,并且给我写信以后,我才从她那里知道了一点关于大姐的事。原来大姐和姐夫就因为我的「特嫌」受牵连,他们是「牛鬼蛇神」的边缘人物,「靠边站」,受审查,吃过不少苦头。要不是姐夫当时靠拢的那一派是得势派,他一家恐怕已凶多吉少了。知道这件事以后,我回忆起当时敲大姐的家门时,邻居大门里探出个脑袋来一幌,然后大姐铁青着脸和我「划清界线」,我终于明白了,心里对大姐的憎恨顿然全消。我不但已经原谅了她,还感到一丝歉意。
尽管听说「右派」「特嫌」之类的帽子已经不再存在了,但是,我的「偷渡」却是货真价实的「现行」。虽说许多偷渡者回去探亲,都来去自由,但我总是心有余悸,因此一直不敢回去探望大姐。这次大姐为了看我,居然到深圳来了,而且听说她为了探听偷渡者回去会不会出事,不知调查过多少人,直到确信安全了,她才「先斩后奏」,来到深圳才着表姐通知我回去。无论如何,我是非去不可了。
我赶紧去申请「回乡证」,并赶紧买了些衣服、杂物。因听说大姐这几年患上心脏病,也给她买了两瓶救心丹,还特地挑选了一些南洋风味食物。当「回乡证」领到的时候,我就立刻赶到深圳去,找到表姐马丽的家,见到了大姐和马丽。
一见面,大姐拉住我的手,悲喜交集,两行眼泪簌簌而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脏病,大姐瘦了,头发巳经白多于黑,脸上皱纹也多了。十多年不见,她显得很苍老,而且我发现她走路时,有一条腿似乎有点儿跛。我想问,但是没有机会。她和表姐两个,不停地问这问那,问的总离不开我这十多年来的生活。其实有甚么好说的呢?爬上维多利亚港岸上,没有一张英联邦的毕业证书,这双拿了二十多年手术刀的手,只能拿批刀、铁铲、钳子.......至今还是光棍一条。好不容易把大姐和表姐的问话应付过去了,这才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分给她们。大姐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对我买给她的衣服、鞋袜、药品甚么的,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当我拿出正庄的南洋「三末」醤﹙一种特别加料的辣椒酱﹚时,她久久握在手里,看着,看着,忽然眼角渗出两滴泪珠来。
这触动了大姐的甚么心事么?是了,我想起来了!
在那赤道绿岛上的家,当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之后,大姐代替了母亲的职责,料理家务,照顾弟妹。父母亲在世时重男轻女,家境也不很好,大姐从小没有读过书,不识一个字,但是却一直鼓励我好好学习。读小学时,每逢考试,我温习功课到深夜,她总陪着我熬夜,还为我煮点心。当我决定回国升学时,我知道她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我独自回国,便只好决定偷偷溜走。临走的前一天,我又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我将投进我还未曾到过的祖国的怀抱,我将学会本领,并且把一生献给亲爱的祖国;难过的是离开大姐和妹妹,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因此,我特地要求大姐煮一餐
她最拿手的「鲜虾三末」。大姐对我是有求必应的,只要是我喜欢,几乎是割自己的肉她也愿意。
可是,这次却出了点问题:大姐一边煮菜,一边忙着别的事,把「鲜虾三末」煑糊了。她满怀歉意地要把「鲜虾三末」倒了。我抢过来,说:「别倒了,烧糊了更好吃!」
说实话,烧糊了哪能好吃?苦得很,正像我的心一样的苦。为了不使大姐扫兴,我却装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第二天,我便悄悄离了家。但是,想不到几年之后,我和大姐又见面了。我在国内医学院毕业之后,留在国内工作。大姐记挂着我,留下南洋的家园让妹妹看管,她自己千里迢迢赶回祖国来看我,终于也留在国内,并且结了婚,生了孩子。
现在,她必定想起了南洋的旧家园,想起了那一餐烧糊了的「鲜虾三末」。
「唉!要是知道你要走,姐就给你再煮过一碟.......」大姐幽幽地说。果然她是记起了那碟烧糊的「鲜虾三末」了。
往事已不可再,而今,连我都无法回到我们出生的故园去,更不用说大姐了,椰风蕉雨只是留在她辗转难眠后的梦中。为了不使大姐难过,我赶紧引开话题,问起姐丈的情形。说着说着,大姐忽然叹息起来,为当初我被当「牛鬼蛇神」时她没有收留我的事,表示深深的内疚。
那门前的一幕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以致我一想起来就忘乎所以,我不觉地喃喃说:
「人总是那样,一到危及自身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突然我觉得自己不该说这话。抬头看大姐时,她低垂着头,欲言又止。
这时,正在隔壁的表姐突然冲进来,点着我的鼻子骂起来:
「你这混蛋!没有大姐,你还能活到今天?你知道当初是谁叫我骑自行车去找你,把你接到林场去藏起来?也好彩当时我正好在大姐家呢!后来,城里造反派要到林场搜捕你,她不顾危险,连夜摸黑,奔走二十几里山路,赶到林场去报讯,送钱让你逃命,腿也跌断了,至今……你瞧,瞧瞧她的腿!她流的血比流的泪还多……」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呆住了。
「马丽,过去的事了,你,你别再提了………」大姐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表姐喟然长叹一声,默默地陪着大姐掉泪。
我明白了,原来那个寒风凛洌的深夜,在林场树下一幌的影子就是大姐啊!
「大姐,你,你为甚么不早说?」
「我是对不起你。妈临终时叮咛我要好好照顾你,我点了头,妈才闭上眼,可是我没做到……」
我心如刀绞,扑到大姐面前,跪在地上,两人抱头痛哭。一时间,多少往事涌现脑际。
为了不使大姐伤心,我避开谈往事,尽拣些香港有趣的见闻说说,逗大姐开心。可是,不管我说甚么,大姐总可以联系到我的生活,不断地插话问我,从为甚么还不成家,有没有女朋友,每天吃甚么,一顿吃几碗,衣服谁来洗,晚上几点钟睡觉,早上有没有人叫醒我,直问到每个月喝几次凉茶。
忽然,大姐有好一阵子默不作声了,大概心里盘算着甚么,好久好久,才说:「弟弟,还是回来吧!」
我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说:「过去的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我调查过,山区人都还在怀念你那把神奇的手术刀呢!更有人总是絮絮叨叨,叙说你有颗「医者父母心」,为了救命医伤,总是攀山涉水,不顾辛劳疲惫......咳!何必抛掉你的专才,而且在那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
唉!青春已经失去,少壮时的雄心壮志和那颗炽热的心,也已经被无情的历史辗碎了,而今剩下的唯有凄恻和茫然。何况......
「政策总是灵活多变的,我不放心啊!」我坦率地说。
表姐摇头叹息说:「一次被蛇咬,三年怕草索!」也不知道这话是对我的批评,还是对真理的肯定,还是两者都是。
我说:「有朝一日,稍为有点反复,老账新账一起算,我这摘帽老右派、准特嫌,再加上个偷渡犯,再也没有一个二十年的时光来等待摘帽平反啊!」
大姐不禁凄然长叹,再也没有话说了。
一绺金黄的斜阳从窗口照进来,已经悄悄移到桌子边了。我该走了。大姐和表姐都留我住一宿。我说:「我跟地盘工头只请一天假,而且料房锁匙我带着,不回去,明早人家怎么领材料?」
大姐神色有点凄然,她是多么希望能和我多相聚片刻,然而她静默着,到厨房不知干甚么去了。
当我要走时,她突然递过一个小袋来,里头放着八个热得烫手的染红的鸡蛋。
大姐还是改不了老习惯!当年我在新加坡读中学时,每次假期结束,离家返校,母亲总要往我的书包里塞几个红鸡蛋,一是图个吉利,二是怕我路上肚子饿。母亲去世以后,大姐继承了母亲的老传统。而今,我都近五十岁的人了,大姐还当我是小孩哩!想起在香港,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没有人关心,病了没有人照顾,而大姐对我这样......不禁鼻子一酸,连忙抑住了涌到眼边的泪水。

(四)

夕阳西斜,金灿灿的光线已经没那么热辣辣了,但轻风吹不散马路上的积热。
表姐有紧要事上她的办公室去了,大姐却坚持一定要送我,直到陪着我走向出境的边防检查站,我见她眼眶红红的,生怕在热闹场所分手时,自己忍不住要陪她流泪,一个偌大男子汉,多不好意思!于是再三劝她留步。她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叮咛这个,嘱咐那个,深怕漏了甚么的。
看着她,我彷佛见到母亲的影子,我又觉鼻子发酸,只怕自己忍不住要掉泪了,急忙摆脱她的手,转身走了。走出十几步,回头一看,大姐痴痴地站在马路边,金色的斜阳洒满她一身,两颗晶莹的泪珠映着阳光,在她的眼角闪耀。她用那块早已被泪水湿透的小手帕,轻轻地向我挥着。一辆汽车呼的一声从她身边擦过,司机探出头来骂了声甚么,她似乎都没有觉察。我再也忍不住了,热泪夺眶而出,路边的树,姐姐的影子,都模糊了,眼前只是一片金色而闪动的斜阳。我不敢再看她了,心一横,回过头来,两脚不知高低地踩上了火车站的石阶,走向边防检查站。心里想着:尽管大姐说她的心脏没甚么,但那显然是在安慰我。明天,她就将回到那边远的山城去了。她这一生,将再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那椰风蕉雨下的旧家园,她将会有一天长眠在那山城一角的地下.......
大姐啊,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原载香港《中报》月刊1984年六月号,第5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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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MYC 23.05.13 7:07

○○○․夏濃兄別來無恙?收到您04年寄來的《彩虹 ―― 夏濃山歌劇選集》後,我曾致電您在上環的電話,但線路撤銷了。見到YC59學兄轉貼的《重見大姐》,很意外,也很高興。好些年沒見面了,念念,您想必回來度假了,現在香港嗎?我仍在原來的地方,電話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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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C59 23.05.13 20:39

MYC兄:上述文章是從「彩虹」網站轉貼,我并不認識作者。   YC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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