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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唐恐怖的“文革”》選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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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20.10.13 11:11




荒唐恐怖的“文革”

——網絡流傳資料選輯<三>

YMC(2013年10月)






【YMC 按:
 
本文《荒唐恐怖的“文革”—— 網絡流傳資料選輯<三>》,選輯了五篇文章,前兩篇描述一位教師(卞仲耘)和一位著名作曲家(田漢),在"文革"中受到殘酷迫害致死的遭遇;第三篇描述一名當時還是16歲少年的張紅兵,在"文革"中(1970年初)揭發舉報母親的所謂"反革命罪行",致使母親遭到逮捕處決的慘劇,43年後他懺悔了;最後兩篇是一位高幹子弟(開國元勳陳毅元帥之子 —— 陳小魯) 最近寫的反思文革的道歉信,以及他回母校組織文革道歉會的報導。
 
——毛澤東在掌權之前,為了從國民黨蔣介石手中奪取政權,極力籠絡民主黨派和知識份子,爭取他們的支持與協助。他多次發表談話,承諾中共掌權後,會和各民主黨派和無黨無派人士組成聯合政府共同執政,還說,中共將建立類似美國那樣的民主自由的政權。1949年“新中國”成立初期,他的確邀請了一些“非中共黨員”擔任國家副主席和政府副總理、部長、副部長等職務。然而當他站穩腳跟,即刻推翻承諾,過河拆橋、翻臉不認人。他於1956年強制實行“農業合作化和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緊接著於1957年發動"反右運動",將總數達55萬人(主要是民主黨派人士和知識份子)打成“資產階級右派"。在遭到殘酷批鬥後,許多“右派"被押到"勞改農場"強制"勞動改造",致使不少人累死/病死/餓死。而在政府部門任高職的“非中共黨員”,不管是否“右派",也全部都被清除出去。(宋慶齡是唯一的“例外”,因為她老早就加入“中共”,是“中共祕密黨員”)。至此,人民在國民黨蔣介石統治下的“舊中國”時代,還可享受到的一點自由民主權利(譬如各政黨甚至個人都可辦報,並可撰文批評政府等),全部被剝奪殆盡。
 
毛澤東對知識份子的摧殘迫害,1957年後繼續不斷加緊進行,到"文革"達到頂峰。他利用煽動教唆一些無知瘋狂暴虐的“紅衛兵革命小將”,殘酷批鬥污辱毒打許多中老年知識份子,不少人被打成終生殘廢,甚至死亡,還有的因不堪受辱而自殺身亡。卞仲耘和田漢不過是其中又兩個冤魂而已。據說,有一位老年知識份子不堪受辱跳樓自盡,在躍下前一刻,他昂首仰望蒼天,不禁哀嘆:“…當初有眼無珠…竟然支持協助‘暴君登基上台‵…鑄成大錯…如今自食其果…悔之晚矣……。”
 
毛澤東背信棄義的惡行,傷害了許多知識份子,而受到更大傷害的另一個群體是:農民。中共深知要從蔣介石手中奪取政權,必須得到人數眾多的貧苦農民的全力支持,這是兵源和糧草可以源源不絕地得到供應和補充的必備條件。為使貧苦農民死心塌地跟著中共走,“心甘情願”地奔上戰場搏殺,“為革命獻出生命”,中共在他們管轄區 (即“解放區”) 內,開展了血淋淋的“土地改革運動”,提出“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就地處決“惡霸地主”,把地主的土地財物分給無地的貧僱農,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有些地區甚至把地主的妾侍,“分配”給積極參與“土改運動”的光棍貧苦農民做老婆。那些貧苦農民得到實惠,“翻身做了主人”,對中共自然十分感激,言聽計從。另一方面,那些貧苦農民直接參與了批鬥地主、瓜分地主財物和毒打處死地主的全過程,雙手也都沾染了地主的鮮血,為防止地主反攻倒算,進行報復,他們也只有緊跟中共“革命到底”了。因此,在國共內戰時期,他們對中共忠心耿耿,積極參軍,英勇作戰,為打敗國民黨軍隊立下了汗馬功勞。如果說,毛澤東共產黨是中國貧苦農民擁上臺的,實在毫不為過。
 
革命勝利了,“新中國”成立了。那些貧苦農民原以為,分到了土地房屋耕牛農具(有的還分到老婆),他們可以過上安定生活,實現夢寐以求的“老婆孩子熱坑頭”的理想生活了。殊不知,掌權後的毛澤東認為,農業土地私有制和個體生產,是實現共產主義革命的絆腳石,必須改變。於是毛澤東於1956年發動了“農業合作化運動”,1958年又發動“人民公社運動”,成立“人民公社”,強迫農民連同土地和生產資料一起“入社”,走集體化道路。農民手中的耕地和耕牛農具等全部被奪去,由“農民私人所有”,變成“人民公社集體所有”(實質是國有/黨有)。兩手空空的農民變成“社員”,被迫參加集體勞動,過著集體生活。接著又被迫參加“大躍進運動”和“大煉鋼鐵運動”。由於“浮誇風”、瞎指揮、弄虛作假和大量浪費,導致“運動”失控,政府又超標強制向農民徵購糧食,結果引發全國大饑荒,造成3600萬人餓死(其中大部分是農民)的慘劇。(詳見楊繼繩著:《墓碑: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農民的悲慘處境,直到毛澤東病故,鄧小平復出推行改革開放政策,取消“人民公社”,廢止“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政策,才逐漸得到根本改善。毛澤東對待農民的態度,掌權前後天壤之別,判若兩人,簡直可以作為成語【兔死狗烹】的絕妙註解。
 
有學者指出,世界上所有信奉“馬列毛主義”的政黨和個人,毫無例外地,對“外人”都不會真正信守承諾的,他們毫無誠信可言。因為他們的最終目的是在全世界實現共產主義革命,他們對“資產階級”(包括知識份子)和“農民階級”(非無產階級),作出的任何“承諾”都是虛假的,是他們根本不會兌現的,他們把它僅僅看作是必要的“鬥爭策略”而已,因為對敵鬥爭是“兵不厭詐”的。
 
歷史的經驗教訓必須永遠牢記。有些上了年紀的印尼華人說,他們年輕的時候,在左派老師和左派報刊的宣傳教育和影響下,也成了小左派。他們相信印(尼)共的承諾:印(尼)共將以全體印尼人民(包括華裔印尼公民)的根本利益為重,建立自由民主平等富裕的社會。他們成了印(尼)共的忠實支持者,衷心希望印(尼)共成為執政黨。1965.9.30. 印(尼)共發動的政變以失敗告終,他們傷心難過,十分惋惜;緊接著印(尼)共被取締鎮壓,許多印(尼)共黨員被逮捕殺害,他們憤憤不平,十分同情。然而,到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柬埔寨共產黨(波爾布特集團)在毛澤東的大力支持下,奪權成功,成立了“紅色高棉政權”,那些“勝利者”一掌權,即刻進行“階級清洗”,屠殺百萬計所謂的“階級敵人”。成千上萬的普通百姓(其中包括許多柬埔寨華僑/華人),不得不冒險“投奔怒海”,另覓生路,許多人漂浮海上,葬身魚腹。慘案曝光,舉世震驚。
 
許多印尼華人這才突然如夢初醒,他們驚呼:“好彩當年印(尼)共沒有上台執政,不然許多印尼華僑/華人的命運,也會像柬埔寨華僑/華人一樣悲慘……。”他們絕不是杞人憂天。印尼華僑/華人中,許多人是設廠開店做生意的企業家、老闆或“亞隆店”(toko warung) 的經營者,還有一些是所謂的“資產階級知識份子”:教授、教師、醫生、律師、建築師、工程師、會計師等自由職業者。而他們又絕大多數是信奉佛教、道教、天主教、基督教等宗教的虔誠信徒。按“馬列毛主義”的階級分析,他們是世界共產主義革命的對像,是注定要被消滅的“階級敵人”。前車之鑑,引以為戒。印尼華人從中國“文革”暴行和柬埔寨紅色高棉大屠殺慘案中,學到的經驗教訓是:要帶眼識人,切不可輕信諾言;遠離那些不可能真正信守承諾、毫無誠信可言的個人或政治組織,即使他們是“名人大人物”或“顯赫”的政治組織!
 
——中共斷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是階級關係,只有階級愛和階級情是真的,其他超階級的博愛和親情、愛情、友情都是虛假的。掌權後他們通過“階級和階級鬥爭教育”(即“仇恨教育”),向青少年灌輸必須懷著刻骨仇恨、堅決徹底地消滅所有的“階級敵人”的思想。(所謂的“階級敵人”,50年代指的是“地富反壞右”、“國民黨反動派”和美帝,60年代再加上蘇修和各國反動派)。還反復教導青少年,面對被認為是“階級敵人”的親人,一定要“大義滅親”,跟他們作拼死鬥爭。同時還教育青少年要熱愛和忠於“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更要熱愛和忠於“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導師、偉大舵手毛主席”。
 
他們除了通過學校課堂,還通過廣播、電視、電影、小說、唱歌跳舞等形式,全方位不斷灌輸教育。有幾支歌曲在“文革”期間廣為流傳,其中一支名為《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歌曲,歌詞如下:“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共產黨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抽敵人!……。”還有一支叫《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的歌曲,歌詞如下:“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千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河深海深不如階級友愛深。毛澤東思想是革命的寶,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古今中外不少人將祖國山河比作母親。例如在中國,人民將黃河稱作“母親河”就是一例;在英國稱祖國為“mother land” 又是一例。只有中共才“把黨來比母親”、還說“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真是荒謬之至,肉麻到極。其實,將政黨和政治領袖比作“人民的兒子”才十分恰當,因為沒有人民,何來政黨和政治領袖?!
 
在中共持續不斷的“洗腦教育”下,有些青少年像中邪走火入魔似的,“心中只有毛主席,眼前盡是階級敵人”,加上渴望當“忠於毛主席的雷鋒式的英雄”,於是“文革”中,頻頻發生了子女揭發、告發、批判、鬥爭、毆打,被認為是“階級敵人”的父母的鬧劇/慘劇。其中,時任國家主席兼中共副主席的劉少奇的女兒劉濤和兒子劉丁(又名劉允真),一起寫了一份所謂“揭發批判”父親劉少奇的大字報,哄動全國;還有,賀鵬飛(賀龍元帥之子)、李黎風(時任中共西南局第一書記兼成都軍區第一政委的李井泉之子),也分別寫了大字報,“揭發批判”各自的父親。他們四個人當時成了“文革”時期四個“大義滅親”的典型,聞名全國。“張紅兵事件”不過是其中所謂“大義滅親”又一例而已。“文革” 是非顛倒,善惡不分,倫理喪盡,實在令人悲憤莫名、痛心疾首。
 
——毛澤東發動“文革”不久,在毛授意與支持下,“紅衛兵運動”也迅即興起。這個“紅衛兵運動”的壽命並不長,只有短短幾年時間,但對“文革”的發展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毛利用紅衛兵宣傳“文革”,發動群眾,並把“文革”迅速傳播擴展到全國。
 
“紅衛兵運動”分前期和後期兩段。前期(1966-1967)的“紅衛兵”清一色是“紅五類”,即家庭出身好的在校大中學生(在北京是以高幹子弟為主),他們自稱是“老紅衛兵”,俗稱“老兵”。“文革”初期的“破四舊”( 破壞、摧毀、砸爛、焚毀古董、古蹟、古建築以及各類歷史文化書籍字畫等)是他們的“豐功偉業”之一;他們另一個“豐功偉業”是殘酷批鬥所謂“資產階級知識份子”,致使許多教師、教授、專家、學者等被迫害致死。他們“出色完成”了毛澤東“文革”戰略部署第一步:封住知識份子的口,打斷知識份子的脊梁骨。
 
但是,在毛澤東實施“文革”戰略部署第二步:打倒“黨內走資本道路當權派”的戰鬥中,那些“老兵”卻因死命保“高官爹娘”而滑入“保皇黨”行列,成了“文革繼續深入進行”的絆腳石,毛澤東即刻把他們一腳踢開。那些曾經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老紅衛兵”“紅二代”,多數頓時變成垂頭喪氣、委靡不振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一些甚至被捕入獄,淪為階下囚。毛澤東對擋住他的前路的任何人,是絕不會手下留情的。
 
於是“紅衛兵運動”進入後期階段。後期(1967-1968)的“紅衛兵”以普通市民子弟為主,被稱為“造反派紅衛兵”,俗稱“新兵”。這些“新兵”沒有高官家庭出身的包袱,在批鬥“走資派”的戰役中,在毛澤東的指揮下,“衝鋒陷陣英勇奮戰”,成為毛澤東整肅政敵的一支奇兵,為毛澤東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在打倒了“彭羅陸楊”和“劉鄧陶”等主要政敵後,“新兵”也失去了利用價值。於是毛澤東一條“最高指示”,把“老兵”、“新兵”統統都趕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然而,真正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老兵”並不多,他們多數都利用父輩與沒有受到衝擊的部隊幹部的關係,到部隊參軍入伍, “接受革命鍛鍊”去了。“文革”結束恢復高考時,他們多數又利用關係被“推薦保送”上大學,緊接著就順理成章地以“革命接班人”的身份,進入黨、政、軍部門、或工商經濟等部門當上幹部、官員、行政總裁等要職。
 
如今 “老紅衛兵”出身的“紅二代”,有不少人都在重要部門/單位掌握實權,發號施令,呼風喚雨;還有一些則移民國外“Happy 快活”去了。這些人很忌諱談論他們在“文革”中的所作所為,他們對自己的錯誤/罪行或默不作聲,或遮遮掩掩,甚至矢口否認。例如,“文革”中北京第一個被打死的教師/副校長卞仲耘所在的學校——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當時紅衛兵的負責人之一的鄧榕(鄧小平之女,大學畢業後,歷任總政組織部副處長,駐美大使館三秘,全國人大常委會政研室副主任,民主與法制出版社社長等職,現任中國國際友好聯絡會副會長),至今對“卞仲耘事件”始終保持沉默,閉口不談。而另一位紅衛兵的負責人宋彬彬(時任中共東北局書記宋任窮之女,“文革”初期因在天安門城樓上把一只“紅衛兵袖章”套在毛澤東的手臂上而名噪一時,她1970年代大學畢業,1980年代移民美國),則聲稱:她在“文革”中從未參與或組織過任何打人、抄家、破四舊等暴力行動,……在“卞仲耘事件”中,她曾與同學兩度勸阻毆打卞校長的暴力行為,並參與搶救卞校長 ……。她不僅歪曲事實,把罪責推得一乾二淨,相反地還往自己臉上貼金。
 
與之相比,陳小魯的道歉就顯得尤為可貴。陳小魯是陳毅元帥之子,粟裕大將的女婿。參加工作後歷任解放軍團政治處主任/團政治部主任、總參二部、駐英武官助理/副武官、北京國際戰略問題研究學會副秘書長/研究員、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研究室社會改革局局長等職。1992年以上校軍銜轉業,先後任(海南)亞龍灣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標准國際投資管理公司董事長。2009年退休。陳小魯是“紅二代”的標志性人物。“文革”初期,他就讀北京第八中學高中班,是當時的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他最近寫了一封信,向“曾經被傷害過的老校領導、老師和同學鄭重道歉。”還組織文革時期的校友回校開“文革道歉會”,當面向老師鞠躬道歉。像他這樣坦誠認錯道歉的幹部,實在難得,令人欽佩。他這一表態代表了改革開放後人道精神在中國大地上的恢復,和自我批判意識在中國大陸的復甦。】





 

(《選輯<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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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22.10.13 10:58





(九). “文革”中第一个被打死的教师
 
——卞仲耘

作者:王友琴
(資料來源:《二闲堂文库》)




 



卞仲耘遗像




卞仲耘阖家照


 

卞仲耘,1916年生,女,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副校长。1966年6月,她被划为“四类干部”并在会上被“斗争”。1966年8月5日,她被该校红卫兵学生打死于校中。卞仲耘是北京第一个被红卫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一、被害
 
1966年8月5日,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的红卫兵“斗争”“黑帮”。他们“斗争”了学校的五个负责人:副校长卞仲耘,胡志涛,刘致平,教导主任梅树民和副教导主任汪冰莹。当时这所中学没有正校长。
 
7月底,毛泽东下令把派到各学校领导文革的“工作组”撤出学校。7月31日,这所中学的红卫兵宣布成立。工作组离开学校后,控制学校的是“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和红卫兵组织。这二者几乎相同,因为红卫兵的领导人也是“筹备组”的成员。
 
8月5日下午2时左右,高中一年级的红卫兵首先发起了这一行动。那时,副校长胡志涛正在打扫厕所,她告诉学生,在“工作组”离开后,“斗争会”应该先报告中共北京新市委批准,意思是红卫兵不能这样自作主张“斗争”人。红卫兵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有一个红卫兵拿来一大瓶墨,从她的头上浇了下去,黑墨立即洇没她全身。红卫兵把五个学校负责人都揪到大操场上,给他们戴上用废纸篓糊成的高帽子,往脖子上套了写“反革命黑帮”“三反份子”的牌子,把被斗者拖到操场边的水泥高台上,强迫他们一字排开跪下。有红卫兵高喊“打倒黑帮”等口号并开始大声“揭发”和“控诉”。
 
全校学生纷纷涌来,聚集在台下。人群中,有人在喊:“到木工房拿棍子去”,跑向学校的木工房,那里有待修的破旧课桌椅。还有人去开水房,从那里取来开水,要烫被斗者。接着,五个被斗者被从高台上拖下来“游街”。红卫兵强迫他们一边敲打手里的铁制簸箕,一边重复说“我是牛鬼蛇神”。他们从学校的大操场走到小操场。红卫兵要他们在小操场上“劳改”。那里有一堆砂土,是两个月前修操场时运来的。文革开始,修操场停了下来。“黑帮”被命令用扁担和筐子挑土。有人把卞仲耘挑的大筐里的沙土用铁掀拍了又拍,装得堆尖。她挑不起来那么沉重的土筐,就被劈头打倒在地。
 
五个被斗者被乱棒横扫,这些棒子,有垒球棒,有跳栏上的横档,还有从木工房拿来的旧桌子椅子腿,桌椅腿上有钉子,打在人身上,一打就在肉上戳出一个小洞,血随即从小洞里涌流出来。
 
“劳改”了一阵以后,“黑帮”被揪回大操场旁边的宿舍楼,在一楼的厕所里被淋了屎尿。在宿舍楼走廊的白色的墙上,留下了“黑帮”的斑斑血迹。
 
卞仲耘在三个副校长中排名第一,因她是学校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所谓“黑帮头子”,她被打得最重。经过两三个小时的殴打和折磨,下午五点来钟的时候,卞仲耘已经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倒在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但是,依然有一些红卫兵在那里踢她的身体,踩她的脸,往她身上扔脏东西,大声咒骂她“装死”。
 
五点多时,有人叫来了校工。校工把卞仲耘的身体搬上一部平常运送垃圾的手推车。当时红卫兵还在继续“斗争”另外四个人。副校长刘致平一度被强迫跪在这辆手推车旁边。副校长胡志涛看到躺在手推车上卞仲耘,两条胳膊红肿,上面布满一条条伤痕,眼睛张开,瞳孔已经没有反应,但是嘴巴还呼哧呼哧吐气。她告诉红卫兵卞仲耘有生命危险,应该送医院。红卫兵对她吼道:“黑帮,你不好好改造,也是这个下场。”她被推进一间办公室关了起来。
 
后来,有工友把那辆手推车推到学校北侧小门旁边。马路对面就是邮电部医院。时值8月,那时天色还亮,但有红卫兵不准工友把车推出学校。手推车停在北门边,卞仲耘的身体被用大字报纸盖了起来,上面还压了一把大竹扫帚。手推车在校门口停了一两个小时。7点多钟,有学校“文革筹委会”的人打电话请示了中共北京市委──当时他们还被称为“新市委”,因为是两个月前“打倒”了旧市委之后建立的。卞仲耘终于被送进邮电部医院。但是,医生检查时,她的尸体已经僵硬,人已经死亡多时。
 
那天和卞仲耘一起被打的另外四个人,也被严重打伤。副校长胡志涛被带钉子的木棒殴打,又被押到厕所抠洗茅坑,手指甲盖都磨去,半边露出鲜红的肉来,浑身是血水和粪水。她被打得晕倒在地,又被揪起来再打。那天她被打成腰椎脊突骨折,后来一直需要穿特制的钢背心。教导主任梅树民,五十年代初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他的背部遭到带钉子的木棍打,那天穿的布衬衣上打出很多小洞,布丝深深嵌进肉里。他遭受的肉体折磨和精神惊悸导致了严重的心脏病。他们四个人也看着老同事卞仲耘被活活打死,肉体和心灵两方面所受的折磨,极其深重。
 
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尧闻讯赶到邮电医院,他看到妻子遍布伤痕的尸体。他当即到西单商场买了一个照相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摄下卞仲耘的最后的照片。这些照片保存至今。尽管是黑白照片,但尸体上的大片血斑伤痕也清晰可见。
 
王晶尧见到了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之一邓榕,她身穿军装,腰系皮带,臂缠袖章,这是当时红卫兵的典型装束。邓榕要邮电医院的医生作尸体解剖,她的用意在于要医生证明卞仲耘死于心脏病,而不是被打死的。这是北京红卫兵打死的第一个人,所以当时还有所顾忌,不愿意承认卞仲耘是被打死的。半个月之后,红卫兵暴力进一步发展,以致打死人不但不必回避,还成了炫耀吹牛的内容。
 
王晶尧坚决反对解剖尸体。他不愿让妻子这样惨死之后还要遭受无理的切割。结果,尸体没有被解剖。但是,由于红卫兵负责人的要求,在医院开具的卞仲耘的死亡证书上,死因一栏,填的是“死因不明”。尽管死亡原因是如此明显。
 
 
二、通向死亡之路:划为“四类”
 
卞仲耘生于1916年。根据她生前写的一份自传,她是安徽省无为县人,她的父亲原来很穷,先当钱庄学徒而后自己开小型钱庄,后来当了县商会会长。1937年她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当了三个月的小学教员,其他时间就补习国文、英文和数学,准备再考大学。抗日战争爆发,1938年春天,她随芜湖女中迁移到长沙,参加战地服务团。1941年她在四川成都考入燕京大学经济系,后又转入齐鲁大学,1945年毕业。1941年卞仲耘加入共产党,1945年她和丈夫王晶尧一起去了共产党统治区。王是她在大学的同学。1949年,卞仲耘调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工作,历任教员,教导员,副教导主任,教导主任,共产党总支付书记、书记,副校长。卞仲耘被打死时,50岁,在这所中学已工作了17年。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王晶尧,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近代史所工作。
 
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建立于1917年,是北京历史最长的中学之一。1949年共产党得到政权后,学校的负责人都换成了共产党员。师大女附中位于北京西城区,离天安门广场及毛泽东和其他最高人物所住的“中南海”只有一公里远。文革前,该校是北京的“重点中学”之一,很多高级干部的女儿都到这所中学读书。毛泽东的两个女儿文革前都从这所中学毕业;文革开始时,刘少奇和邓小平各有一个女儿是该校学生。在文革开始前的1965年秋季入学的学生中,高级干部的子女占了一半。这一特点,不幸与卞仲耘被打死有相当的联系。
 
当毛泽东和江青的女儿李纳在师大女附中高中毕业之前,江青约见了卞仲耘。江青告诉卞仲耘,李纳想要学习科技,但是毛泽东要女儿学习历史,所以,江青要学校的老师说服李纳,在报考大学时不要报理工科而报文科。后来,李纳进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在卞仲耘的工作笔记上记载了江青召她谈话之事。提到这一点,是要说明毛泽东江青和这个学校的关系。就工作关系来说,卞仲耘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中学校长,从事共产党上级要她做的工作;就个人方面来说,卞仲耘是毛泽东和江青的女儿的老师。
 
通向卞仲耘死亡的路,是从1966年6月1日开始的。那天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北京大学的所谓“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毛泽东语),攻击北京大学的负责人之外,又号召“坚决彻底乾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第二天中午,三个学生在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属中学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宣称要“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对该校领导作了类似的攻击。在这张大字报上领头署名的学生叫宋彬彬,高中三年级,是当时中共东北局书记宋任穷的女儿。宋的家庭背景使得这张大字报更有权威性和影响力。
 
实际上,宋彬彬等学生有此行动,不仅因为听了北京大学大字报的广播。在此之前,中共中央关于全面发动文革的“五一六通知”,明确号召“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在5月16日的前一天,中共中央下发了1966年5月7日毛泽东给林彪的一封信,毛说:“资产阶级知识份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这两个文件的直接作用,是把“文革”由对一批电影和舞台剧的攻击,升级为对一大批人特别是在教育界工作的人的攻击。这两个文件,当时只传达到高级干部,普通人并不知晓。高干子女则通过“内部消息”早在五月间就知道了毛泽东的文革部署,并开始有所准备。6月1日晚的广播是一个全面展开行动的指令,第二天高干子弟在北京的多所学校首先开始攻击学校当局和教师。不仅师大女附中,清华大学附中的“红卫兵”和北大附中的“红旗战斗小组”,也都是在6月2日开始贴大字报攻击学校领导的。
 
宋彬彬等人的大字报贴出一天以后,6月3日,由共青团中央派出的“工作组”来到师大女附中,一进校就宣布对宋彬彬等人的热烈支持。工作组取代原校领导掌管了学校,原校领导“靠边站”。工作组建立了“文化革命委员会”,工作组长担任主任,宋彬彬等最早写大字报的学生成为副主任。每个年级有一个代表成为委员会成员。这个委员会的学生成员,除一人以外,其他都是该校当时父亲地位最高的干部子女。这种情况也发生在北京的其他中学。
 
在卞仲耘掌管学校的时候,学校给予高干子女一些特别的关心,班级和学生会干部中有不少高干子女,但是学生干部还是选举产生的,普通人的子女也能当学生干部,虽然并没有“每个学生是平等的”这样的说法,但是学校当局显然并没有认为大官的子女就应该在学校里也垄断权力、当学生中的大官,这也是多少年来教育界的传统和原则。在皇帝时代,科举考试制度就是相对独立于权力系统外的。只是在文革大规模开始之后的第一个月,在学校里才出现了这种在校园里高干子女掌权的现象。他们最先发起攻击学校当权者的行为,后来被称为听起来相当浪漫的“造反”。其实,看看事实,就知道这不但不是什么向权势者“造反”,而且从开始就是极权势力的一次直接扩张。
 
工作组进校之后,学校停课,用全部时间搞文革,也就是开会、贴大字报以及学习毛泽东著作和中共中央关于文革的指示。工作组制定了从“普遍揭发”到“重点揭发”两大步骤的计划。学校的老师和负责人都成了被“揭发”的对象。学生对老师,先是直呼其名,进而咒骂喝斥。整个学校贴满了大字报攻击学校原领导人和教师。几乎每个老师都被大字报攻击。
 
在大字报上,卞仲耘的一条“罪状”是参与前中共北京市委“搞军事政变的反革命活动”。且不论是否有这样一个军事政变阴谋,即使有,也不可能让一个中学副校长知道。但是没有人发出质疑,也不准本人辩解。
 
卞仲耘的另一“罪状”是“反对党的阶级路线”,主要证据之一是,在数年以前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一个女儿曾经因两分之差未被师大女附中录取。实际情况是,当时重点中学有录取分数线,对入线者,优先录取干部子女。刘少奇的女儿差两分达不到分数线,学校请示了中共北京市委和教育局,上面指示不录取。
 
卞仲耘还有一条“罪状”是“反对毛主席”,证据之一是,1966年3月北京的邻近地区发生地震,为学生的安全,学校当局告诉学生,若地震发生,要赶快离开教室。有学生问是不是要把教室里挂的毛主席像带出来(当时每个教室的黑板上方都挂有毛泽东的像),卞仲耘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
 
这些“罪状”,其实如果允许讨论,中学生也会懂得是完全不能成立的。但是工作组大力支持,推波助澜,这类大字报越写越多。这些大字报还被分门别类整理,并用蜡纸刻写后油印出来,装订成册。在卞仲耘的这一册上,卞仲耘的“罪状”的分类条目是:
 
反毛泽东思想,诬蔑党的方针政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三面红旗,反对党的政策,破坏文化大革命,智育第一,追求升学率,反对和工农结合,精心培养修正主义苗子,培养资产阶级教师队伍,反革命暴动和与黑帮联系,低级趣味。
 
这样的罪状大纲在文革中也被用于其他大量的“牛鬼蛇神”。今天我们从这样的材料以及当时的罪状罗列方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到这一“革命”的实质内容,它在打击了具体的人物如卞仲耘的同时,还彻底贬损了“智育”、“升学率”这些观念,并高度强调突出“毛泽东思想”、“党”、“社会主义”、“三面红旗”这些概念的无上权威。
 
除了这类政治性术语的攻击以外,大字报上有大量的谩骂和侮辱性词语。卞仲耘的名字被打上了红叉,后来就只被写成“卞贼”等等。以下所录的是学生所写的大字报之一,1966年6月下旬贴在她家的门上:
 
漏网的大右派,与前市委有密切联系的大黑帮份子,反共急先锋,对革命师生实行资产阶级专政的大混蛋,大恶霸,你他妈的放老实点,否则饶不了你。
 
还有一张贴在她的卧室门上:
 
狗恶霸,卞毒蛇,你他妈的听着,你再敢骑在劳动人民头上耀武扬威,我们抽你的狗筋,挖你的狗心,砍你的狗头。你他妈的别妄想东山再起,我们要断你的孙,绝你的种,砸你个稀巴烂。
 
这就是文革开始后中学女生所使用的语言:粗鲁,无理,野蛮,充满暴力性。“他妈的”,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在校园里被当作“革命”风格而普遍使用的。“他妈的”后来成为红卫兵语言的特徵之一。
 
仅卞仲耘一个人被贴的大字报抄件,就有十万来字长,录自数百份大字报。当时,一张大字报纸的价钱是五分,中学生食堂的伙食费是每天三角。不算人力,每份大字报的笔墨纸张加浆糊的成本,就相当于一天的饭钱。在文革中,当局无限提供制作大字报的纸张、毛笔、墨汁和浆糊。实际上,如果只有当局思想上的鼓动而没有这种物质上的支持,这样的“运动”也是无法形成的,也只有控制了精神和物质的所有资源的当局,才可能发动这样的“革命”。
 
1966年6月23日,工作组主持召开对卞仲耘的“揭发批判大会”。全校师生员工参加。大会开始后,几个学生把卞仲耘押到台上,把其他四个学校负责人押在台下。在这样的大会上,被斗者九十度大弯腰,以示“低头认罪”;上台“揭发批判”者,都作义愤填膺状,声音高八度,讲话时挥拳头跺脚。对不少这样的人来说,表演的需要和自我膨胀感,使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被批斗者的身心遭遇。会中,有学生跑上台,用学校自制的枪头包有铁皮的假步枪,这个一枪,那个一枪,把卞仲耘捅倒在地。卞仲耘几次倒下,每次有人用冷水浇她的头,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起来。工作组不加干涉,继续对卞仲耘“揭发批判”。
 
会后,卞仲耘给上级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写道(引自原件底稿):
 
“在群情激愤之下,我就被拷打和折磨了整整四五个小时:戴高帽子,低头(实际上是将上身弯到和下肢成九十度),罚跪,拳打、脚踢,掐,用绳索反捆双手,用两支民兵训练用的步枪口捅脊背,用地上的污 往嘴里塞,往脸上抹,往满脸满身吐吐沫。”
 
她当时处于受攻击的地位,这封信里的描述应是不含夸张的,因为她是希望得到一点保护,而不是要批评文革。如果她造假,“诬蔑群众运动” 成为更大的罪名。她写这封信,是希求上级能出面帮助她。这封信没有到答复。
 
“工作组”把学校负责人和教员以及学生都作了“排队”和“划类”,按照“问题”的严重程度分成四类:一类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二类“有错误的”,三类是“有严重错误的”,四类就是“资产阶级右派”。照西城区工作组负责人、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向邓小平的汇报,城区的“划类”结果是:北京西城区的61所中学,一类3•3%,二类4•3%,三类58•4%,四类5%;476个中学领导干部,一类%,二类42%,三类40%,四类14%。师大女附中被划为“四类”学校。卞仲耘和另一副校长胡志涛被定为“四类”。
 
工作组1966年7月3日所写的“四类学校师大女附中领导核心排队的初步意见”中,关于卞仲耘,写道:
 
多年来一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诬蔑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顽固地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收罗和重用一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反动份子;极力向青年师生放毒,精心培养修正主义苗子;搞宗派活动,培植个人势力;贪生怕死,追求低级趣味,十分欣赏武则天、杨贵妃、慈禧太后等荒淫无耻的私生活,有时讲话非常低级庸俗。划为四类。
 
这些就是把卞仲耘定为“四类”的“理由”。这份文件的行文,显示了那时的文革当局如何给人定罪以及用什么标准定罪。工作组所列的这些“理由”中,第一项不是事实;第二、三项是基于认定教师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前提,实际上任用教师并不是中学校长如卞仲耘所能控制的事情,教科书都是统一编写的,教学大纲是教育部制定的,教师是“统一分配”来的。另一项“贪生怕死”是指她曾劝人要花钱买营养食品之类,“贪生怕死”能成为划作“四类”的根据,是典型的荒唐的文革标准。至于“有时讲话非常低级庸俗”,不过是指卞仲耘曾经告诉同事,她比较适合穿绿颜色的衣服等等。这类私人谈话在大字报上被“揭发”出来,就成为定罪材料。另外,这一材料未经卞仲耘本人看过,更谈不上让她说明事实或自我辩护。
 
对被划成“四类”的人,工作组不但开大会“斗争”,而且决定在运动结束后送到农村劳动。这是一个相当冷酷的决定,而做出这决定的就是多年来领导卞仲耘的上级们。当“革命”需要打击对象的时候,上级们就可以翻脸不认人,把一个个活人当作靶子抛出来,批判斗争,处份惩罚。冷酷是文革的一个重要特徵。
 
7月5日,邓小平召见师大女附中工作组听取汇报,并对他们作了指示。从谈话记录可以看出,邓小平看到了卞仲耘的上述求助信,他要工作组适当处理。邓小平询问“斗”了卞仲耘几次、是否打了她,工作组报告打了一次,邓小平立刻强调了不要打人。另外,对西城区的排队“比例”(见上文),邓小平提出,要“争取一部份三类变成二类”。但是,对师大女附中划为“四类学校”以及卞仲耘胡志涛两个副校长划成“四类干部”,邓小平没有表示异议。邓榕在《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一书中,写到了当年邓接见师大女附中工作组时的讲话,但是把日子提前了一个月,错写成1966年6月4日,并且省略了关于卞仲耘和把学校负责人“划类”的部份。此书也一字未提卞仲耘被划成“四类”以及后来被打死。
 
1966年6月在北京具体领导文革的,是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和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刘少奇曾经亲自听取北京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的工作组汇报,并就如何“斗”师大一附中的校长刘超等作了详细指示。上文说到,大字报曾攻击师大女附中没有录取刘少奇的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后来进了师大一附中,文革开始后,她在师大一附中最早写大字报攻击该校学校领导。
 
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安排是:在对中学校长和教职员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揭发”与“斗争”后,命令所有的教职员工“集训”,即集中居住,揭发问题,检查交代,然后定性处理,在秋天结束“运动”。不仅北京,全国的中学都如此作,包括学校稀少的边远地区。在很多地方,中学教员全部离家到专区所在地集中。在那一过程中,有相当一批教育工作者自杀了。
 
在师大女附中,1966年7月23日,全体教职员住在马神庙小学“集训”,大部份学生被送去军队“军训”,一部份被认为“有问题”的学生被送去农村劳动,一部份“左派学生”留在城里参与对教职员工的清查以及定案工作。
 
 
三、死于红卫兵暴力
 
如果照刘少奇和邓小平的模式作下去,卞仲耘虽然已经遭到殴打并将会遭遇沉重处罚,但是不会被活活打死。1966年6月18日,北京大学的一些学生没有经过工作组的批准,自行“斗争”了几十个“黑帮”和“反动学术权威”,打他们,给他们戴高帽子,强迫他们下跪,用绳子勒他们的脖子,往他们脸上涂墨,等等。北大工作组批评了这种做法。刘少奇把北京大学工作组的简报转发全国,他的批语说:“中央认为北大工作组处理乱斗现象的办法,是正确的。”他并不是反对“斗”,但是反对“乱斗”,也就是说,他要的是在“工作组”领导下的“斗”。
 
7月下旬,毛泽东指责刘少奇邓小平把“运动”搞得“冷冷清清”。毛和“中央文革小组”开始直接领导文革。第一个重要行动就是把所有学校的“工作组”全部撤走。如前所述,在“工作组”控制学校的时候,卞仲耘已经被划成“四类”,已经在工作组主持的群众大会上被骂被打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既然这还被毛泽东叫做“冷冷清清”,那么,只有发动学生把校长老师打成残废或者打死,才不“冷冷清清”,才能使他满意了。毛泽东的意向表达得非常清楚:他要把前一阶段已经开始的相当残酷的“斗争”再次升级。
 
毛泽东的妻子江青等人前往北京大学,宣布北大6月18日事件是“革命事件”。更进一层,8月5日,就在卞仲耘被打死的那一天,中共中央正式发文“撤销”刘少奇签发的关于北京大学制止“乱斗”的文件。1966年8月1日,毛泽东写信“热烈支持”清华大学附中“红卫兵”和北京大学附中的“红旗战斗小组”。北京大学附中是北京最早开始使用暴力攻击的中学。通过一连串的措施,对校园暴力的限制被统统撤销了。
 
1966年7月31日,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成立。工作组离开学校,红卫兵掌管学校。各校的学生开始免费乘车互相访问,当时称作“革命串连”。学校里首先发生的一个大变化,是校园里果树遭殃,苹果和梨那时还是青的,都让红卫兵摘掉吃了,枝头的青柿子苦涩根本不能吃,也全部被打光。校园里充满破坏和恶毒的心理气氛。
 
红卫兵的组织纲领是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即根据家庭地位来确定年轻人的地位。在师大女附中,工作组时期建立的“文革委员会”就是由学校的最高级干部子女组成的。现在,根据新的“对联”理论,这些人又理所当然地成为红卫兵的负责人,以及新的“文革筹委会”的负责人。他们获得了三项巨大的特权:一是可以把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当作“混蛋”来“斗争”,二是不需要任何批准就可以“斗争”校长和教员,三是可以运用暴力攻击同学和老师。
 
卞仲耘被打死的前一天,1966年8月4日,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在一些班里斗争了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在初二(四)班开“斗争会”的时候,教室墙上贴了“打倒狗崽子”的大标语。这个班有45名学生,十名“家庭出身好”的学生坐在椅子上,十名“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一根长绳绕过她们的脖子把她们拴在一起,其余“家庭出身不好不坏”的学生都坐在地上。十名被绳子拴着的学生被强迫逐个“交代”“反动思想”以及他们父母的“罪行”,结束的时候,还必须连说“我是狗崽子,我是混蛋,我该死。”
 
同一天下午,一些红卫兵喊着“黑帮,不许动”,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几位学校负责人集中在那里的一间办公室。他们有的拿着民兵训练用的木枪,有的拿着皮带,狠狠地抽打了他们,他们身上被打得青紫。那天晚上,卞仲耘回到家里,对丈夫说,打死一个像她那样的人,“就像打死一条狗”,她已经知道大祸临头,但是毫无办法。第二天她还是去了学校。事实上,这时候的北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也无处可逃,更不可能有任何反抗。
 
8月5日上午,胡志涛副校长一早先到了中共北京市委,找到分管文教口的负责人,告诉他,他们在中学里人身安全已经得不到保障。她希望得到同情和帮助。但是,给她的回答是“你回学校去吧。”胡志涛在失望中回到师大女附中。当天下午,她多年的老同事卞仲耘被活活打死,她自己也被打成重伤。
 
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在卞仲耘死前的几个小时里,当她遭到这样残酷的殴打和折磨的时候,她想了些什么。虽然她一直被人群包围,她死在绝对的孤独之中。当她被打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暴行。当她快要死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表示同情。她从来没有与这些打死她的人为敌,但是这些人不但打死了她,而且,打她的时候毫不犹豫,把她打死后也没有觉得任何后悔和羞愧。她孤立无援地死在学生的乱棒之。从一个活人的世界上,她被无情无义地背叛了、抛弃了、牺牲了。文革的需要,就是把她打死的唯一“理由”。无论从处死的方式上,还是从处死的“理由”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绝对残酷。
 
她的丈夫王晶尧,拿着医生在红卫兵虎视眈眈下写出的“死因不明”的死亡证明,将卞仲耘的尸体送去了东郊火葬场。她在那里被火化。
 
 
四、一个人的命运成为很多人的命运
 
1966年8月5日,卞仲耘被打死以后,当天晚上,师大女附中“文革筹委会”和红卫兵的负责人宋彬彬等,来到北京饭店,他们立即见到了“中共北京新市委”第二书记吴德。她们向吴德报告了卞仲耘被打死的事情。据说,吴德告诉她们,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外传。这是北京第一次发生的红卫兵打死人的事件,是一件大事,所以,吴德应该会将这一事件立即报告给他的上级,即中共中央最高领导人。在最高权力圈中,毛泽东、江青或者周恩来等人,一定会对这一死亡有所评论,或者,也可能听到之后什么都没说,不说什么也是一种表态。然而,关于卞仲耘的死,吴德怎么报告、上面如何回应,至今没有知情人说出任何有关情况。无人说出的原因之一,显然是因为说出这些情况会暴露文革领导人的残忍。
 
  但即使不在党内上层,从社会上看去,文革领导人的意向实际上也清清楚楚。卞仲耘被打死之后,中共北京市委办公室和周恩来总理办公室,都有干部来到学校,跟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尧谈话,告诉他“要正确对待群众运动”,其实意思是说,不准抗议、不准表示不满、不准追查事情经过。卞仲耘的死亡,丝毫没有使得文革的领导人觉得需要制止暴力迫害,相反,他们用了热情的词语和热烈的行动来支持发动红卫兵运动,把校园暴力一步一步推向高潮。
 
  卞仲耘被打死13天以后,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广场,毛泽东接见了一百万红卫兵(以后还有7次)。8月18日大会是一个花费前所未有的巨大人力财力举行的、全面发动和支持红卫兵运动的大会。这一百万人的大会通过广播和电视向全国实况转播,同时制成新闻记录电影,在全国各地放映。这次大会把红卫兵运动推向了最高潮。手持红色塑料皮《毛主席语录》的百万红卫兵,高喊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走过天安门广场。一些红卫兵的领导人则登上了天安门城楼,与毛泽东、刚成为第二号人物的林彪、以及总理周恩来等握手交谈。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的红卫兵负责人彭小蒙,在天安门城楼上代表红卫兵发表讲话。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属中学的红卫兵负责人宋彬彬,把一只红卫兵的袖章套在毛泽东的手臂上。宋给毛戴袖章的照片广泛发行,也在电影记录片里被作了突出报导。
 
  《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发表了献袖章时毛泽东与宋彬彬的谈话:毛问宋彬彬叫什么名字,当他听说是“文质彬彬”的“彬彬”时,毛泽东说:“要武嘛。”
 
  由于这段对话,宋彬彬改名为“宋要武”,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也改名为“红色要武中学”。在8月18日的大会上,也首次公开了最高权力圈子的变动,刘少奇和邓小平从原来的第二、第五号人物,降为第八、第六号人物,宋彬彬的父亲宋任穷,则被提升为中共政治局的候补委员。
 
  在8月18日大会上,在天安门城楼上最为瞩目的两个红卫兵是:彭小蒙和宋彬彬,一个来自北京最早开始用暴力殴打折磨老师和同学的北京大学附属中学,一个来自打死了卞仲耘的北京师大女附中。在这样的背景下,毛所说的“要武嘛”,意义和影响就绝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人的名字的评论。
 
  在8月18日大会后校园暴力大规模升级,杀戮全面展开。中学校长卞仲耘遭受的灾祸,变成越来越多的教育工作者以及和平居民的命运。根据笔者所作的一项调查,在调查所及的115所学校中,其中有大中小学,有北京和外省的学校,有城市学校和乡村学校,所有这些学校在文革中全部都发生了红卫兵对教育工作者的暴力迫害,无一例外。在这些学校中,在1966年夏天被红卫兵杀害的教职员工,有:北京101中学美术教师陈葆昆,北京外国语学校语文教师张辅仁和总务处工作人员张福臻,北京第三女子中学校长沙坪,北京第八中学负责人华锦,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语文教师靳正宇和学校负责人姜培良,北京第52中学语文教师郑兆南,北京西城区宽街小学校长郭文玉和教导主任吕贞先,北京吉祥胡同小学副校长邱庆玉,北京第六中学老校工徐霈田,北京师范学院附属中学生物教员喻瑞芬,北京景山中学的工友李锦坡,北京第四女子中学的一名女语文老师(名字中有一“娴”字。),北京138中学姓张的女书记,北京第二十五中学的语文老师陈沅芷和一位姓名已经被忘却的工友,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的杨俊老师,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吴兴华,上海同济中学老师林修权,厦门第八中学物理教师黄组彬,广州第十七中学总务主任庞乘风,南京第二中学历史教师朱庆颐,南京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李敬仪与其丈夫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吴天石,西安第三十七中学语文教员王冷和王伯恭,西安报恩寺路小学语文老师白素莲。
 
  这个名单中未包括被毒打和侮辱后自杀的人。
 
  1966年的夏天,全中国的学校变成了刑讯室、监狱,甚至杀人场。大批老师被迫害致死。有人说,在文革中受迫害最深最严重的一种人,是中学老师。这是符合事实的。他们中有很高比例的人遭受了侮辱、殴打和折磨,有的象卞仲耘一样被打死,有的留下终身残疾,有的在饱受摧残后自戕。
 
  杀害这一批教育工作者的,是他们的学生。学生当中,当时高二和高三的学生年满18岁,其他四个年级的中学生还是未成年人。小学老师也被打死,而小学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只有13岁。文革领导人发动鼓励中学生甚至小学生打人杀人,鼓励他们变成杀人凶手,这不但残忍,而且邪恶。
 
  暴力攻击也急速延伸向校外,当时被称为“红卫兵杀向社会”。其中的主要行动,一是烧书砸文物和抄家,二是殴打校外的“牛鬼蛇神”。师大女附中附近一家饭馆的服务员,一个18岁的单身女子,被绑架到校中化学实验室里,被绑在实验室的柱子上,红卫兵用军用铜头皮带抽她,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传到门外的甬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听到了。后来惨叫声渐渐安静下来了。学校的校医被叫来看,校医说,瞳孔散了,人已经死了。这个女子当时的罪名是“流氓”,18岁的女服务员当然正在恋爱的年龄,与“流氓”何干?即使有不当行为,怎么能受被捆打的惩罚?又怎么能被打死?中学生又有什么权利来充当行刑人?可是在当时没有人站出来问这些问题,也没有人制止这种虐杀。她有六个哥哥,都是工人,他们后来曾到学校来哭诉小妹妹之死。1966年夏天,北京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还在校外打死了7个人。根据一项“内部材料”,在北京西城区(卞仲耘的学校所在之区),8月下旬有333个人被红卫兵打死。打人主要是中学红卫兵所为。当时西城区一共有61所中学,平均一个中学打死五个半人。
 
  1966年10月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发放了一个题为《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的文件,其中被列为红卫兵功绩之一的,是1966年8月20日到9月底北京被打死的1,772人。有理由认为实际死亡数字大于此数,但此数已经是一个极其巨大的数字。卞仲耘死于8月5日,她的死尚未计入此数中。1966年8月5日发生的卞仲耘之死,是8月杀戮的开端,经过三个星期的发展,在8月底前后达到每日被害人数的最高峰。由最高权力者号召鼓动,用中学生红卫兵为打手,打死手无寸铁的教育工作者如卞仲耘,以及大批没有防卫能力的和平居民,还视之为伟大功绩,这实在是二十世纪的统治者所作的最为残忍和无耻的行为之一。
 
 
五、试图讨回公道
 
  在卞仲耘被打死的那一天,晚饭时候,在学生饭厅,听得到的是轻狂的议论和对被斗者的讥笑。在打死卞仲耘之后,校园里并没有发生因杀人引起的惊恐与不安,相反却弥漫着一片亢奋高昂的气氛。一群群红卫兵学生身穿军装,腰系皮带,裤腿高高卷起,走路昂首挺胸,说话高声大气。使用暴力和主宰他人生死的特权,使她们兴高采烈,自我感觉无比良好。人血起了“革命燃料”的作用,推动文革巨轮向前,不但碾死平民百姓,也推倒了早期领导过文革的上层人物。半年以后,刘少奇和邓小平也被“打倒”了。刘少奇的一个女儿被迫离开家,搬到师大女附中的宿舍,一天有人问她:“喂,听说你在红八月时打死了三个人,是吗?”她回答说:“那时候打死人光荣。我就吹牛说打死了三个人。”在1966年8月,这个14岁的女生把“打死三个人”当作“吹牛”的内容。这个八月被红卫兵骄傲地称为“红八月”,那“红”是人的鲜血。八月杀戮在文革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八月杀戮建立的思想原则,和人血一起渗透了整个文革。
 
  在这样的环境中,卞仲耘被打死后,她的家人不但不能抗议,甚至不能表示他们的悲哀。卞仲耘的小女儿当时才九岁,她回忆说,妈妈死后,她发现父亲王晶尧睡的草席的边沿都被咬碎了,她知道是父亲为母亲的死,悲愤万分,在半夜不能入睡,但是也不能放声痛哭,于是只好伏在床上,咬啮草席,来压抑悲恸。一年后,抄家的风潮过去了,他们在家里的衣柜里给卞仲耘布置了一个“灵堂”,把卞仲耘的照片贴在柜子的里壁,在照片前放上一支花。衣柜的门随时可以关上,不让外人看到。母亲是被红卫兵打死的,供奉她、纪念她,可以被说成是“对文革有仇恨”或者“要翻文革的案”,这在当时也都是大罪。
 
  1966年8月初的短短三天之内,王晶尧不仅仅失去了他的妻子,而且,在卞仲耘被打死的前一天,8月4日,他们夫妇青年时代的朋友祁式潜,在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被打成“小三家村”成员而且被批斗以后,服剧毒杀虫剂“敌敌畏”自杀;卞仲耘被打死后的第二天,8月6日,他们的大学同学刘克林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楼跳楼自杀。无数人的生命被剥夺,幸存者却只能保持沉默。
 
  自从1966年8月5日惨剧发生之后的十年文革期间,关于卞仲耘的死,没有任何报导和记载。在文革时代留下的关于革命的种种报告和“大事记”中,从来没有一个字提到她的死亡。她的名字和生命,以及她同期的死难者们,都被吞没于所谓“红八月”的气焰冲天的革命红光中。关于她的死,唯一留下的当时的文字记录,是师大女附中的一位教师目睹了卞仲耘被打死,写了一封信给家属,描述了卞仲耘被打死的经过,并表示同情和愤慨。写信人是语文教师张静芬。但是,当时写信者不但不能署名,甚至还有意改变了笔迹,因为一旦被发现,写信者可能遭到跟卞仲耘一样的命运。这是一个黑暗年代中仅存的道义之声。同时,这封信也让我们知道,那时的人们就有清晰的是非观念来裁定这是暴行。文革在当时并不是大部份人热衷的革命。然而,无边的“红色恐怖”使得不同的声音从无机会发出。人们在铜头皮带和死亡面前压抑了良知。多数人屈从了少数人的野蛮和残酷。
 
  五年之后,1971年,在1966年8月成为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的林彪死了。文革领导人开始缓和对被整的干部的政策。1973年,卞仲耘得到了一个“没有问题”的“结论”。她的死被当作“在工作时死亡”处理。学校的“革命委员会”依照有关规定,给了卞仲耘家人400块钱。
 
  1976年,毛泽东死去,江青等“四人帮”被逮捕。一年后,开始了审慎缓慢的否定文革的过程。1978年,中共北京西城区委员会给卞仲耘开了追悼会,为她“昭雪”。王晶尧一再要求,用那400块钱在卞仲耘曾经工作和被打死的学校里建一块碑或者种一排树表示纪念。他的这一努力没有结果。
 
  王晶尧也开始设法要在法律上为妻子讨回公道。1979年4月,他向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人民检察院、北京市人民法院提交控诉书。除了要求调查和处理直接的杀人凶手,即最后毒打摧残卞仲耘致死的三、四个学生外,他控告一个在1966年6月23日“斗争”卞仲耘大会上积极活动的外校人员,这个人因为私怨,到“斗争会”上“揭发批判”卞仲耘,而且制造伪证,把一张多人在一起照的照片,切去旁人,留下卞仲耘和一男老师,以此说明卞仲耘有男女关系问题。事实上,因不准“斗争”对象自我辩护,加上凶暴的“斗争”方式,这种利用文革机会陷害
人、报私仇的事情大量发生,甚至也是文革能顺利发展的一个重要的非官方原因。
 
  1981年3月14日,“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检察院”发出“不起诉决定书”。这份文件写道:
 
  “被告人XXX借‘文化大革命’之机,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已构成诽谤罪。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十一条第二项之规定,被告人XXX的犯罪行为,已过追诉时效期限,故决定不予起诉。”
 
  这个所谓“已过追诉时效期限”的说法,对于“文化大革命”这样一个特殊时期是否适用,是一个未经法律论证的疑问,因为文革延续了十一年才宣告结束,文革开始十四年后才被共产党自己“否定”;又因为,在文革时代,如果胆敢批评文革案件,就被称作“翻案”,而“翻案”又属于“现行反革命”活动,因此在“追诉时效期限”内起诉文革案件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前提下使用“已过追诉时效期限”的说法,完全是不公道的。
 
  卞仲耘被打死两年之后,在她的学校中,1968年8月11日,有一位化学女教师胡秀正在被“隔离审查”时坠楼身死。关押她的“罪名”没有别的,正是“翻文革的案”。胡秀正一家在1966年夏天被驱逐出北京,家具物件都被拿走,她的丈夫(也是中学老师)几乎被打死。她认为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她一家不属于被驱逐出北京的范畴,所以试图纠正她所遭遇的“错案”,把自己一家从惨境中救出。但是文革的逻辑是,如果你不属“敌人”范畴而被整错了,你要改变,那么你就是“翻案”,就是“反对文革”,你就可以因此新罪而被划进“敌人”范畴。胡秀正不但未能翻成案,反而因此被害死。
 
  如果可以起诉红卫兵杀人,在卞仲耘被打死的当时,王晶尧马上就会去法院告状。他当时就买了一个照相机拍下了卞仲耘的一身血斑伤痕,留下了证据。杀人偿命,是和人类文明一样古老的规则和常识。但是在那个时候,警察和司法系统都受命不保护被打被杀的人。假使王晶尧在文革中为卞仲耘之死上告,恐怕他自己也早就成了“反革命”,不是也被打死,就是被关押起来。在1978年以前,被害人家属只有忍气吞声,根本不可能起诉任何文革时代的冤假错案。在文革结束后,检察院对文革案件如此实施“追诉时效期限”,实际上是使得起诉文革时期的非法迫害事件从根本上变得不可能了。
 
  这样的处理方法并不是孤立的。与此同时,北京第六中学自设监狱打死人的红卫兵也不被起诉,北京第三女子中学打死校长沙坪的红卫兵也不被起诉。1966年夏天,北京有几千人被活活打死,但是没有人为此受到法律上的惩罚。决定如此处理1966年红卫兵暴行的,是胡耀邦。文革以后,胡耀邦在否定文革和平反冤假错案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但是,他强调对文革中的案件平反,“宜粗不宜细”、“水落石不出”。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他主张给受害者平反,同时不追究害人者的责任。胡耀邦的这一决定,被认为是对早期红卫兵的偏袒,也是为了掩盖文革的起因。众所周知,1966年8月在北京杀害大量中学老师和北京市民的红卫兵,以一大批高级干部的子弟为首;同时,红卫兵的八月杀戮和毛泽东的鼓励有极为明显而直接的关系。
 
  王晶尧对“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检察院”的决定不服。他不屈不挠继续上诉。他也通过他认识的高层权力圈子里的人,包括全国人大代表,试图推进这一案子。但是没有任何进展。又过了8年,1989年12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检察院”决定“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应予维持”。最高检察院的决定说:
 
  “经复查,1966年8月5日师大女附中发生导致卞死亡的游斗、侮辱该校五位领导的事件,是学生仿效北大附中的做法所为,此事与XXX没有联系。因此,不能认定XXX犯有故意伤害罪。
 
  王晶尧同志反映XXX在1966年6月21、22日其中一次批斗会上曾揪过卞的头发。经查,王晶尧同志反映的情况没有其他证据的印证。即使这种情况能够得到印证,也是运动中的过激行为,不能成为《刑法》规定的故意伤害罪的构成要件。”
 
  这个决定说了谁对卞仲耘的死没有罪,却没有说谁对卞仲耘的死有罪。卞仲耘的死不是正常死亡,检察院有责任追查死因。其实,在法律上,对谋杀案件,没有“追诉时效”限制,不论任何时候发现证据,就能起诉。对于杀人案,哪怕没有人为死者告状,检察院也应当充当公诉人,起诉罪犯。
 
  另外,既然最高检察院知道这是由北大附中的暴力迫害引起的(在这一点上,检察院指出的确实是事实,北京大学附属中学最早发生大规模校园暴力迫害行动),他们就应当追查北大附中。事实上,北大附中的红卫兵不但毒打了一些老师和学生,也打死校外居民多人,其中一例是,1966年8月27日,在卞仲耘被打死22天之后,中国科学院大气所工人陈彦荣在家中被北京大学附属中学的红卫兵抓走并于当晚被打死在北大附中校园里,与陈彦荣同时被打死的还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老年女人。但是,检察院对北大附中红卫兵的杀戮也未追究。
 
  最高检察院这样作的原因也是十分明显的。如果追查红卫兵产生地之一的北大附中,就会查到热烈支持过北大附中红卫兵的江青和毛泽东,虽然江青已经作为“四人帮”的一员在毛泽东死后被抓起来,并被判了“死缓”,毛泽东的责任还是不准追究。审判“四人帮”的法庭,追究了江青迫害上海电影界人士。因为江青曾经在上海当过演员,在这一迫害中,江青的个人动机和罪责十分明显。1966年的红卫兵暴力,则很难被解释为只是江青一个人的责任,因此就不加追查。这样的法律追究方式,显示了政治需要对审判的客观与公正的扭曲。
 
  在卞仲耘的案子上,有一道牢牢的防线无法越过,即使是文革结束十多年后依然如此。在卞仲耘被打死27年之后,面对“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决定,王晶尧已经走到了头。他为卞仲耘之死在法律方面讨回公道的努力令人钦佩。
 
 
六、思考卞仲耘之死
 
文革后,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报纸和杂志发表了一批文革受难者的故事,都是一些非常高级的干部以及最有名的作家,甚至在这些文章中,也很少说及他们是怎么死的。这些文章主要意在为死者“恢复名誉”,而非说明历史真相。“被打死”和“自杀”是新的禁忌,不见于报刊文章。一个新的短语被常常使用:“被迫害致死”。这个说法相当含糊,只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们才理解这个词背后的那些“斗争会”、棍棒、铜头皮带和“隔离审查”,以及各种形式可怕的自戕等等。另外,报纸和杂志显然有一个按照死者地位高低来决定是否发表“平反”文章的准则。正因为如此,在文革中受到最严重的迫害的中学老师们,不够“资格”被媒体报导。千万教师们在文革初期成为第一批牺牲,刺激起了红卫兵运动的高潮,文革领导人并没有因为中小学教师无权无势而饶过他们,当文革结束时,他们的死亡和痛苦却被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忽略了。不但官方媒体如此,到2000年为止出版的三部文革通史和两本关于红卫兵的专著,都没有提到一个被打死的教育工作者的名字。
 
  忽略教师们所受的迫害,不仅是因为媒体并不把普通人和高级干部作为文革的受害者平等对待,还显然是因为这种大数量的普通人的死亡的报告,会改变对文革的大图景的描述,从而也会改变对文革的性质的分析,以及引起对文革的责任的深入追究。于是,不但在法律上,而且在出版上,也建立了一道防线。官方规定了对有关文革历史书刊出版的严格限制。卞仲耘和大量被害教育工作者的故事被排除在外。
 
  今天写出卞仲耘的故事,不能不问,为什么杀死卞仲耘?为什么杀死和侮辱、毒打、折磨那么多和她一样的教育工作者们?
 
  作为教育工作者群体之中的一员,卞仲耘被打死的主要原因,是教育工作者从一开始就被毛泽东设定为文革的打击目标。1966年5月的中共中央发出的“五一六通知”和毛泽东的“五七指示”都明确说明了这一点。迫害从6月开始。“工作组”把师大女附中划为“四类学校”,把卞仲耘划为“四类干部”,组织“揭发批判会”对她进行“斗争”。8月,毛泽东批评“工作组”并将之撤销,同时大力支持红卫兵运动。毛泽东对刘少奇邓小平的指责,直接导致了校园暴力和校园杀戮的开始以及一大批教育工作者的死亡。另外,师大女附中是红卫兵运动最早兴起的学校之一,那里的一大批高干子女在6月之后一直充当运动的先锋力量。这两个局部条件和整个大形势的交汇合成,导致了卞仲耘在北京最早被害。文革后,八十年代,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尧向当年北京市中学工作组的负责人、当时的共青团中央书记胡克实了解情况时,胡克实为当时把卞仲耘划成“四类”一事表示道歉。卞仲耘先被工作组划成“四类”,才在工作组撤出后首当其冲被红卫兵打死。在文革结束之后,胡克实自己也经历了种种攻击和“斗争”,他能道歉是相当难得的好态度。总的来说,这样的道歉并没有出现很多,更多出现的是推诿、隐瞒甚至否认历史事实。
 
  假若卞仲耘能在1966年的红卫兵暴力中活下来,在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中又会遭到新一轮的迫害。那时,曾和卞仲耘一起遭到毒打而未死的胡志涛副校长,被连续“斗争”过48个小时。那时掌管学校的“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说她“态度恶劣”,要“打态度”。他们组织学生轮流“斗争”胡志涛。学生斗累了轮流睡觉,胡志涛则连续48个小时没能睡觉。在这样残酷的“斗争”中,这个学校在1968年有三位老师自杀:化学老师胡秀正,语文老师周学敏,历史老师梁希孔。胡秀正老师死时只有35岁,留下了5岁的女儿。周学敏老师温和文静,她的语文教学法曾受到教育领导部门的宣传推广,这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上过梁希孔的课的学生说他是个非常诙谐的人,他的历史课生动有趣,很受欢迎,但是他再有幽默感也难以承受“清队”中那种阴暗残忍的体力和心理的双重折磨。梁希孔老师上吊自杀。
 
  如果能活过1968到1969年的“清理阶级队伍”,那么在1969年,卞仲耘可能会像当时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和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在校园暴力中活下来的校长们一样,得到一个“忠实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结论”,会被发落到北京附近的“五七干校”劳动。然后,林彪发出了所谓“一号命令”,在这一以“战备”为名进行的又一轮清洗城市的行动中,他们被“下放”去远郊县农村无限期“插队”。1973年,在林彪死后多时,他们才被允许回到学校。
 
  清华附中校长万邦儒,在文革中被该校红卫兵严重打伤。他的肾脏被打出血,头上的一个大伤口长久不能愈合,还受到各式各样的侮辱。毛泽东死去两年后,1978年,他重新成为清华附中的校长。他从1960年开始担任校长,当了6年校长,被整了12年,1992年病故。他曾对文革前的教育方法特别是他对高干子弟的特殊照顾作了反省,他以为那和红卫兵的产生与暴行有很大关系。但是他的这些看法未能成文发表。这一代教育工作者经历了人生的如此剧烈惨痛的经验,他们的遭遇和中国现代教育及学校体制发展变化密切联系。他们如果不能为后人留下他们的记录和分析,是十分可惜的。
 
  在文革中,当卞仲耘这样的校长们被斗争、被殴打、甚至被打死的时候,毛泽东换上了另一类人来领导教育界。1968年7月,他下令派“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掌管学校。清华大学“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是迟群、谢静宜,这两个人还同时掌管北京大学。迟群是毛的中央警卫部队的一个副科长。谢静宜是毛泽东的机要员,初中教育程度,原来的职位是在毛身边接电话收文件。作为对比,卞仲耘读过大学,是资深共产党员,在中学当过教员和教导主任等一系列职务才升到了副校长。把卞仲耘这样的校长打死,把教育界的领导换成初中教育程度毫无学校经验的毛的身边人谢静宜一类,毛泽东对教育界的“夺权”方向,相当清楚。
 
  在文革中,以毛泽东的“五七指示”来改造学校。原有的学校制度被改变:取消了学校的考试制度,大学没有入学考试,由共产党的各级组织推荐大学生,等等。这些改变一直顺利实行,未遭反对。但是,难道毛泽东是因为这个目标而要打死大批教育工作者,使文革顺利进行?这当然是卞仲耘之死造成的实际功用之一,但是杀害她和类似的人决不是文革领导者非用不可的手段。如果是为了“教育革命”,完全可以用和平的方式。即使从文革发动者的角度来看,也难以找到为了革命的目的而一定要采取这种暴力手段的“理由”。
 
1966年8月5日,当卞仲耘被打死的时候,中国共产党第八届中央委员会第十一次全会正在举行,在这次会上,刘少奇和邓小平被贬职,军队的最高负责人林彪被提升为第二号人物。象卞仲耘这样的手无寸铁的中学教育工作者,根本不可能对文革造成任何威胁。所以,如果要找校园暴力和校园杀戮的最大动因,应该是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的个人嗜好。毛泽东和他的妻子江青都曾说过,他们是“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无法无天”可能会给这样的人带来一种放纵的快乐。小孩子和罪犯都喜欢“无法无天”。但是,只有毛和江这种掌握了至高无上权力的人,才可以糟蹋人的生命而获得的“无法无天”的享受,因为他们不像小孩子或者普通的罪犯,他们可以在欣赏这种乐趣的时候,又不必担心被惩罚。他们的女儿的老师被打死了,他们却未有任何恻隐之心。在1966年,毛泽东和林彪,以及其他文革领导人物常常出席群众大会,在震天的口号和欢呼声中接受致敬。他们情绪激昂,精神亢奋。在轰轰烈烈的群众性的杀戮中,包括在对受害者的种种轻蔑中,他们实现了控制一切人的生杀大权的无上权力,从在最高权力圈中的第二号人物刘少奇,直到普通的中小学老师。
 
1966年8月5日,卞仲耘被杀害的时候,历史断裂出一道深渊:文革以“革命群众”之手、以“革命”的名义来杀人的时代开始了。校园杀戮震动了文明的基石。卞仲耘,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死,标志了这个血腥时代的开始。让我们记住这个名字,记住在文明的进程中可能发生什么样的逆转和灾难。
 
卞仲耘任职的中学,现在已经改名为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1993年,笔者到校中拍摄照片。卞仲耘被打死在这座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四个住在楼里的高中三年级的学生问我:“有人在这儿被打死,这是真的吗?我们什么都没听说过。”


 



卞仲耘雕像


 

(《選輯<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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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25.10.13 8:13




(十).田汉悲歌伴我行

作者:李文西
資料來源:《新浪博客》(2013-10-01)





 



田汉遗像


 



田汉在文革中被残酷批斗的场景


 



田汉与夫人安娥(作家)早年合影


 

【李文西按:田汉在文革初期被残暴的折磨两年多,暗暗的死去,无人知晓。当日大喇叭正在播放《毕业歌》為知青下乡送行,殊不知是对田汉一次最美、最艺术的告别和悼念。】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上海电通名為《风云儿女》的电影,其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这首歌在抗日时期已经十分流行,曾被戴安澜将军任师长的国军二百师定為该师军歌。一九四九年它成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国歌」,一九八二年末「转正」,二○○四年写入宪法。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著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堂堂大国至今没有正式国歌

香港人二○○四年十月一日开始,我们每天傍晚都要听这支田汉作词的军歌,一晃就快十年了!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政协通过以《义勇军进行曲》為国歌时,我们在南洋也常常唱这支充满对日本军国主义仇恨的歌!一九五五年底我从南洋回到广州。一九五六年,我曾有过一个念头:共產党已经「解放」了中国,人民都「当家作主」了,干嘛还「起来!」呀?中国这麼多音乐家,怎麼写不出一支颂歌式的国歌啊?
 
新的颂歌式国歌至今没有出现。文革时,田汉一九六六年被打倒,一九六八年死於监狱,他写的歌词不能再用。歌词改為:
 
「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伟大的共產党领导我们继续长征。万眾一心奔向共產主义明天,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地斗争。前进!前进!前进!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
 
田汉,字寿昌,一八九八年三月十二日生於湖南长沙。早年留学日本,一九二一年回国,与郭沫若等组织创造社,创办南国艺术学院和南国社,主编《南国月刊》,并从事话剧运动,是中国现代话剧的开拓者之一。
 
田汉一九三二年加入中共,任「左翼剧联」党团书记。曾与周扬、阳翰笙、夏衍一起通知鲁迅说「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被鲁迅称為「四条汉子」。
 

田汉戏曲唱词优美富文学性

田汉创作的话剧有:《名优之死》、《丽人行》、《关汉卿》、《文成公主》、《咖啡店之一夜》、《获虎之夜》、《乱鐘》、《回春之曲》、《扬子江暴风雨》等。他的戏曲作品,唱词优美,富文学性,艺术地位高。
 
不过,我更喜爱田汉写的歌词。如《毕业歌》、《天涯歌女》、《四季歌》、《告别南洋》、《梅娘曲》……
 
《告别南洋》:再会吧南洋!你海波绿,海云长,你是我们第二的故乡,我们民族的血汗,洒遍了这几百个荒凉的岛上。再会吧南洋!你椰子肥,荳蔻香,你受著自然的丰富的供养,但在帝国主义的剥削下,千百万被压迫者都闹著飢荒。再会吧南洋!你不见尸横著长白山,血流著黑龙江,这是中国民族的存亡。 再会吧南洋!再会吧南洋!我们要去争取一线光明的希望。
 
这一曲《告别南洋》,荡气迴肠,至今仍在我脑海裡荡漾!田汉的《回春之曲》,写南洋青年知识份子回国参加抗日的故事。我特别喜爱这支歌,是因為五十多年前,為了报效祖国,我也是这样告别南洋的。同行有几百个青少年学生,乘坐「大宝石」号客轮,三天三夜颠颠簸簸到达澳门。
 
那时,台湾国民政府也在争取侨生,派了飞机来载,全部免费,可是去者小猫三两隻!回大陆的却是几百,自己出钱,有的还背著父母偷跑。真是天堂路不走,偏向地狱行!
 
现在我们这班人安在哉?!几十年来多灾多难,死的死,亡的亡,还剩下多少呢?悲壮动人激励几代的中国人
 
《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听吧,满耳是大眾的嗟伤!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我们要做主人去拚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樑;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我在南洋毕业时唱的就是这支《毕业歌》。「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樑;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田汉的词,写得这麼动人,这麼悲壮,激励著那个时代的中国人。
 
听听《荣归曲》吧:江山没有改,人心还在,听这一片欢呼这万声喝采!可怜我们苦守了八年才得这大地春回!祇是天哪!怎麼胜利倒成了灾!我也是个规矩的孩子,却被胜利拋在长街,為著养活我的娘,我不得不把舞腰来卖,我得用满脸的欢笑,掩藏满肚子的悲哀!你们的爸爸都回来了,我的爸爸怎麼不见回来,怎麼不见回来?
 
田汉写的歌词是一流的,美得很!如:花儿是随著绿波飘荡,鸟儿是摇著花枝儿歌唱,波儿是映著美丽的斜阳,人儿是细语在木兰舟上。」(《春之恋歌》);「春季到来绿满窗」,「夏季到来柳丝长」,「怎及青纱起高粱」,「秋季到来荷花香」,「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出长城长,儂愿做当年小孟姜」(《四季歌》)……
 

文革中被残酷批斗折磨致死

文革开始,田汉即被「专政」,关押在秦城监狱。有一次他被拉到故宫供慈禧看戏的戏台,受到粗野的围攻和辱骂。他感慨万端,痛苦难言——「我一辈子搞戏,视戏剧艺术為生命一部份,如今竟在戏台上受辱!」顿觉一生成了空白。这精神的虐杀,远甚皮肉之苦!
 
据原戏剧协会研究室副主任屠岸说:斗田汉的时候,那些初中女学生特别厉害,用那带钢扣的皮鞭,没头没脸地打。看管田汉的造反派很残酷,因為田汉有糖尿病,有时小便忍不住尿在地上,他就迫田汉趴在地上把尿喝掉。共產党的残酷,莫此為甚!
 
可田汉仍存在一份愚忠。他过去不是也写过大量歌颂党的话剧、歌剧、戏曲、电影剧本麼?他相信党,相信他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决心懺悔自己的「罪行」,跟上文革的「时代步伐」。為了不叫国家变「修」,他產生了一种為崇高目的而殉难的感觉,在小本子上写下一首七绝:「先烈热血洒神州,我等后辈有何求?沿著主席道路走,坚贞何惜拋我头。」
 
他相信他的冤屈终会搞清楚……死到临头他仍然相信……多麼令人悲哀!
 
田汉的日子不多了。他有糖尿病,又有肾病和心臟病,尿毒症和冠心病一起发作,没有得到医治,还要不断被审问、逼供、拷打,怎能不死?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的田汉最想念的是母亲。他有时沉吟著:「放我回家见见我妈妈吧!」极度痛苦之中,他常常似梦非梦地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自己的亲人们,想到死。专案组告诉他,案子已经定讞,是「叛徒」、「特务」。这诬陷使他死不瞑目。
 
他想念母亲,想念妻子安娥,想念几个已成年的儿女;也想念林维中(前妻);还想念也在被审查的弟弟田洪的一家……他觉得很对不起他们,欠了他们大笔的亲情之债。
 
最后他终於想到他一九二七年说过的一句话:「艺术家不妨生得丑,但不可死得不美!」看!田汉不但话剧美、戏曲美、歌词美,而且还想死得美。但这可由不得他了。他死得很惨,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在北京三○一医院病房,孤零零走了,终年七十岁……
 

孤独离世,毕业歌為他送行

像鬼使神差一般,据说当田汉离开人间之时,广播裡正响著一首他写的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樑……」
 
现在谁是「社会的栋樑」?就是那些发过狂热病的红卫兵。他们被毛泽东利用哄骗过后,现在被赶去农村,播《毕业歌》為他们送行。殊不知这歌也在為田汉送行!
 
田汉之死是暗暗的死。无人知晓。鲁迅说过:「暗暗的死,在一个人是极其惨苦的事。」田汉虽然死得丑,可这《毕业歌》的送行,却是一次最美、最艺术的告别和悼念。
 
田汉死后,军方人士只对他的儿子田大畏宣佈:「田汉死了,罪大恶极」,吓得大畏连骨灰都不敢去取回。其他亲友均不知情。一九七○年大规模批斗「四条汉子」,田汉虽已死,也要陪周扬、夏衍、阳翰笙挨斗。
 
一九七一年冬,田汉母亲易克勒穿著陈旧的棉衣,整天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房门口,等待儿子回家。直至去世,她也不知道,儿子田汉已在三年前死於狱中。在他的骨灰盒中只有他的眼镜、钢笔,和生前创作的《义勇军进行曲》、《关汉卿》。一九七五年,他再次被宣佈為「叛徒」,永远开除党籍。
 
一九七九年,田汉得到「昭雪平反」,推翻原中央专案组对他的「结论」。是年四月二十五日在北京八宝山為田汉补开追悼会,那时他已死去十一年了。一九八二年全国人大决定:恢復《义勇军进行曲》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一切都像在做戏。大剧作家田汉,恐怕也写不出这样的剧本。
 
(二○一三年七月七日於卢沟桥事变纪念日)




田汉夫妇雕像


 

(《選輯<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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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27.10.13 16:35




(十一). 一名紅衛兵的懺悔:
 
—— 永不饒恕自己“弑母”

《中國評論新聞網》(2013.08.07.)







 



當年的紅衛兵張紅兵,原名張鐵夫,1966年自己改名張紅兵,現年59歲,任北京博聖律師事務所律師。


 



張紅兵小時候的全家福。右二張紅兵,右三父親張月升,左二母親方忠謀。


 

《中評社》北京8月7日電/張紅兵準備還要申訴。

這幾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希望母親的墓地能被認定為文物。他同時向社會公開了一段“血淋淋”的歷史。

1970年,張紅兵的母親在家發表了一番言論,讓“根正苗紅”的張紅兵舉報為“反革命”。兩個月後母親被槍決。

據新京報報道,張紅兵說許多年來一直內心痛苦。從2011年9月起他向安徽固鎮縣相關部門申請,希望認定母親的墓地為文物。不過沒成功。他說公開那段經歷,是希望人們討論、批評,也記住那段歷史的殘酷。

8月2日,安徽蚌埠五河縣,59歲的張紅兵談起自己的官司,他說還會在適當的時機申訴。

這名昔日的紅衛兵引起公眾關注,是他打了一系列官司。與此同時,他也向公眾撕開了自己“歷史的傷疤”。

43年前,16歲的張紅兵寫了封檢舉信,與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了軍代表的門縫。他檢舉的是自己的母親方忠謀。

根據當年的歷史材料、後來的法院文件以及當地縣志記載,1970年2月,方忠謀在家中發表了支持劉少奇、批評毛澤東的言論,她被自己的丈夫張月升和長子張紅兵舉報。

張紅兵的舅舅,今年66歲的方梅開8月5日回憶,父子倆與自己的姐姐起爭執的那個晚上,他和張紅兵的弟弟也在場。他說當時聽到父子倆要去檢舉,很著急,還曾跑出去找人希望勸說。

方梅開說,以為姐姐也就是判刑“蹲大牢”。但兩個月後,方忠謀被認定為“現行反革命”,並被槍決。

十年後,1980年7月23日,安徽宿縣地區中院作出了再審判決,認定原判決完全錯誤,“實屬冤殺,應予昭雪”。

母親的案子平反了,不過張紅兵“永遠不會饒恕自己”。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贖罪”。

2011年9月,他向安徽固鎮縣有關部門提出,希望將母親方忠謀的墓地(遇難地)認定為文物。未成功。他又將有關部門告上法庭。今年3月底,他迎來二審終審判決,敗訴。

8月5日,安徽固鎮縣文廣局(文物局隸屬該局)說,他們曾書面回覆過張紅兵,經過實地調查和研究後認為,方忠謀墓並不符合國家對於文物認定的相關法規要求。

在張紅兵打官司的過程中,去年8月,固鎮縣文廣局曾對方忠謀墓地(遇難地)是否為不可移動文物舉行聽證會。在聽證會上,張紅兵以特殊的方式向母親公開懺悔。

他說自己應該成為反面教材,希望歷史的悲劇不被遺忘。




附《新京報》記者採訪筆錄:
“怕父親包庇,自己去檢舉。”

記者:事情過去幾十年後,為什麼會有公開那段經歷的想法?

張紅兵:大約是2009年,我看到網上有人寫鼓吹“文革”的文章。當時意識到,這是歷史潮流的倒退。我個人希望通過我的反思,讓現在的人們了解當時的真實狀況。

記者:當年你父親和你會一起檢舉你的母親,和家庭環境有關係嗎?

張紅兵:我家其實和萬千的普通家庭一樣,是充滿溫情的。我記得父親挨批鬥時(編者注:其父張月升曾在固鎮縣任衛生科科長,“文革”之初便被“打倒”),母親站到父親身邊,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替父親遮擋拳頭,保護父親。批鬥會結束後,母親手挽著父親走在公共場合。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麼親密。

記者:但後來因為她說的話,你父親和你就去舉報?

張紅兵:放在現在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那是個不一樣的年代。我的父親被劃為“走資派”後,挨批鬥,有人對他拳打腳踢。而我,為了表示自己與“走資派”父親劃清界限,貼了批鬥他的大字報。當時,父親和母親並沒有責怪我。貼大字報後,父親反而把我當作大人來看待了。當時的輿論導向和社會思潮就是那樣的。

記者:對於母親的事,你一直說自己犯下“弑母”大罪。

張紅兵: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我們家人在一起辯論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母親說,領導人不該搞個人崇拜,“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我當時非常震驚,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不是一個母親了,而是階級敵人。我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鬥爭。這時候父親就表態說,從現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母親寫完一張紙,我父親就拿著出了家門,說要去檢舉。

記者:父親已經去了,為什麼你又去?

張紅兵:我擔心父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比如和母親的感情,比如整個家庭要照顧。為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我寫了封檢舉信,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軍代表宿舍的門縫。

記者:後來發生了什麼?

張紅兵:後來我回家,看見軍代表和排長進來,對著我母親就踹了一腳,她一下跪地上。然後大家像捆粽子一樣,把她捆了起來。我現在都記得,母親被捆時,肩關節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



(《選輯<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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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29.10.13 8:26




(十二).陳毅之子陈小鲁
 
就文革期間批鬥校領導道歉


《中國評論通訊社》(2013.08.21.)





 



陳毅之子陈小鲁


【中評社北京8月21日電/昨天,網上現陳毅之子陳小魯反思文革的道歉信,他在信中表示,“作為當時(北京)八中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同學被批鬥,被勞改負有直接責任。”向“曾經傷害過老校領導、老師和同學”鄭重道歉。
 
  據大公網報道,他指文革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自己的道歉太遲,但必須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並表示“違反憲法,侵犯人權的非人道主義行為不應該以任何形式在中國重演!”
 
以下為陈小鲁道歉信原文:】



《陈小鲁的文革道歉信》



  感謝這位同學保存了這些珍貴的照片,感謝黃堅在8月18日將這些照片公布於眾,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終身面對的日子。我作為當時八中學生領袖和校革委會主任,對校領導和一些老師、同學被批鬥,被勞改負有直接責任。在運動初期我積極造反,組織批鬥過校領導,後來作為校革委會主任,又沒有勇氣制止違反人道主義的迫害行為,因為害怕被人說成老保,說成反對文革,那是個令人恐懼的年代。
 
  今天我想借網絡向他們表達我真誠的道歉,八中老三屆同學會正在安排一次與老校領導和老師的聚會,我希望能代表曾經傷害過老校領導、老師和同學的老三屆校友向他們鄭重道歉,不知道校友們是否授權我做這樣一個道歉?
 
  目前社會上出現了一股為文革翻案的思潮,我認為如何解讀文革是個人的自由,但是違反憲法,侵犯人權的非人道主義行為不應該以任何形式在中國重演!否則談不上人民幸福,民族富強和中國夢!我的正式道歉太遲了,但是為了靈魂的淨化,為了社會的進步,為了民族的未來,必須做這樣道歉,沒有反思,談何進步!


陈小鲁



【附:〈成都全搜索新闻网〉(记者 李立)8月21日报道 —
 
  今日上午,一篇自诉对北京八中老领导和老师们进行道歉的“文革道歉信”广为流传,落款人为陈小鲁。下午早些时候,北京八中老三届同学会秘书处秘书长(陈小鲁任会长)黄坚向〈成都全搜索新闻网〉记者证实,道歉信确为陈小鲁所发,不过最开始是通过邮件回复黄坚本人,黄坚受其委托将该道歉信贴于该会博客上。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记者李立对黄坚进行了采访。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道歉信是陈小鲁发的吗?
 
  黄坚:是的,不过这并不是一份公开道歉信。陈小鲁的初衷,是在我们北京八中同学会内部向当时的校领导道歉,我们十月份打算开同学会,请来尚健在的老师和校领导,这个道歉是针对同学会的。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道歉信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发出来?
 
  黄坚:陈小鲁的道歉起源于我贴出的几张照片,照片记录了1966年,北京八中“文革”初期校领导(校长、书记、主任)被当做黑帮批斗和劳改时不堪回首的屈辱时刻。作为老三届学生,我感觉这段时间民间要求反思文革的呼声很高,不久前我也收到朋友寄来的北京育才中学一位著名作家的文章,文章总结:如果我们现在不道歉就来不及了。对此我感触很深,所以选择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8月18号将照片贴出来,这个日子是一个文革标志。我想在这一天真诚地向老师们道歉。同时,我也用邮件转发了一份给陈小鲁,不久就收到他这封道歉信,算是对我发出照片的一个回应。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照片怎么得来的?
 
  黄坚:从同学家里翻拍的,当时有些同学拍了些照片,留到了现在。发出照片当天很多同学给我打电话,包括陈小鲁在内都感到震惊和不堪回首。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为什么陈小鲁觉得自己有责任?
 
  黄坚:他觉得自己在学校造反运动中是校革委会主任,算是个领导,自己没能阻止学校领导、老师受到迫害,自己有责任。虽然现在道歉有些迟,但他想代表大家站出来反思文革,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
 
  当然,他道歉并不代表他打过人,当时他没打过人,就像我发照片时写的,虽然当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认为他们就是黑帮就该劳改就该挨揍,但是我们全都无可挽救的成为“文革”的坚决拥护者。所以我们要反省文革。话说回来,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八中各班有各班的事,斗黑帮运动最开始是斗校领导,后来就连老师也无一幸免,学生打老师,他也阻止不了。他敢去阻止吗?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道歉信中,陈小鲁询问同学是否愿意让他做代表道歉,同学们同意吗?
 
  黄坚:北京八中老三届的学生有1000多人,现在我们联系上的有700多人,这700多人大部分是认可陈小鲁代表大家向老师们道歉的,有少部分人反对,但这是极少数。陈小鲁站出来道歉,就像当年德国战败后,德国总理下跪向犹太人道歉,总理没迫害过犹太人,但当年被迫害的人需要一份道歉,社会需要当事人道歉给予精神抚慰,现在已经没办法指认当时的打人者,陈小鲁高姿态站出来,我们是认可的。当年为了整教育界的走资派,学生被鼓动出来斗黑帮,斗校领导、老师。现在是时候对这些事进行反思了,我们不能让文革回潮。现在有些言论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反思文革才出现的。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你指哪些言论?
 
  黄坚:我在博客上发出那组照片后,有人留言说,现在的校长和小学生开房,老师强奸幼女,这些人就应该打死。这就是文革的回潮。任何时代都有好老师和坏老师,即便遇到了坏老师,也不应该由学生把老师扭送游街,现代文明有法律,评判是司法机关的事。文革当时就没了法律,包括国家主席都没有法律保护,更何况一个老师,一个学生。我一个同学,上完初中说下学期不用上高中了,高兴得屁颠屁颠地批斗老师,后来上山下乡才追悔莫及。所以作为文革的亲历者,我不希望看到文革回潮,不希望年轻人做出同样的事,解决问题不能靠泄愤、暴力等非法手段。所以我就要在8月18号这天发文革照片,我们要道歉,从我做起,反省文革。
 
  成都全搜索新闻网:这件事本来是内部事件,现在公开化了。
 
  黄坚:我们现在如果不道歉,就太晚了,为了让社会反省文革,正视它。】


 

(《選輯<三>》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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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  ymchen 01.11.13 10:35




(十三).陳毅之子回母校组织文革道歉会
 
向老师鞠躬 (图)


《鳳凰網》(2013.10.15.)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3年10月7日,陈小鲁(右二)带领其他校友向老师鞠躬道歉。




陈小鲁




陈小鲁在道歉会上发言




(原标题:《为心道歉》)



  陈小鲁已经67岁了,他想寻求一种能够让自己问心无愧的生活。所以,在这个国庆长假的最后一个休息日,他早早起床,将一封写好的“道歉”讲稿装进皮包,然后开着自己蓝色的大众POLO车向北京八中出发。几天前,他专门上网看了一晚上“五四宪法”,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他说,自己当年违反的是第89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法院决定或者人民检察院批准,不受逮捕。

他要为之道歉的往事发生在47年前—— “文革”初期,北京市的各中学爆发了对校领导和部分老师的批斗。在这场浩劫中,北京八中党支部书记华锦自杀身亡,教师高家旺自杀身亡,党支部副书记韩玖芳被打致残。

在那段疯狂的岁月里,陈小鲁的名字广为人知。他是北京八中的“造反”学生领袖、革委会主任,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陈毅元帅的儿子。

 

“像曹操讲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话不说,就太晚了”

白色长桌的一边坐着8名曾经的中学教师,头发白了;另一边坐着15名曾经的学生,头发大多也已经白了。10月7日,北京市第八中学对面一间茶社的会议室里,空间局促,暗淡的灯光照在老人们的脸上。

“在座的,张显传老师80岁了,大部分老师也都70多岁了。连我们这些学生年龄最小的也有60岁了,已经过了耳顺,而你们都是古来稀了。像曹操讲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有话不说,就太晚了。”穿着蓝格布衬衫的陈小鲁第一个发言。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皱纹也深陷在脸上。

此前他曾经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实际上已经有点迟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公开道歉,因为你过去不愿意面对这个历史。”那时候他的语气还显得很平静。

但在这一天的道歉会现场,他的情绪则有点激动。陈小鲁放下手中备好的讲稿,大声地致开场词:“‘文革’之后,老师对我们的冒犯宽容大度,我想代表八中当年伤害过你们的校友,向你们真挚地道歉!”

这已经不是陈小鲁第一次向老师表达歉意。过去在校庆活动时,他曾经专门走到几位当年遭受批斗的校领导面前亲口致歉:“老师对不起了,当年让你受苦了。”但他渐渐觉得,相比于私下致意,自己还欠老师一个“公开而正式的道歉”。

今年5月,老同学计三猛专门给担任北京八中老三届同学会会长的陈小鲁打来电话。他说自己前几天回学校看望老师,当年的生物老师赵荣尊告诉他,“当年教过你们的老师,每年都有去世的,一个个地都凋零了。”

老师的话让计三猛和陈小鲁感到,“再不道歉就来不及了”,组织一场聚会的想法也由此产生。后来陈小鲁曾把他们商议此事的邮件转发给记者,那时他就有送一封信给老师的想法,有感谢,有道歉,有祝福,“信不要长,情真意切就行”。

陈小鲁没有想到,这件很私人化的事情会在不久后引起关注。

2013年8月19日,一封落款人为陈小鲁的“道歉信”出现在“北京八中老三届同学会”用作内部交流的博客上。信中这样写道:“八中老三届同学会正在安排一次与老校领导和老师的聚会,我希望能代表曾经伤害过老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老三届校友向他们郑重道歉,不知道校友们是否授权我做这样一个道歉?”

后来,这篇博文在8月21日被媒体发现,并被拟上了“陈毅之子陈小鲁就文革中批斗学校领导发道歉信”的题目,随后在网络中广为流传。

“很多记者给我打电话,家里人也说,你出了名了,全世界都知道了。”陈小鲁事后回忆。

“过去有出戏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

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这封所谓的“公开道歉信”其实只是陈小鲁回给同学会秘书长黄坚的一封私人邮件。

“我收到了黄坚发给我的一组照片,全部是1966年校领导被当做黑帮批斗和劳改时的情景。”陈小鲁记得,黄坚在邮件的最后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中国历史上需要道歉的人很多,但是我们今天——一个历史上特殊的日子,可否从我做起,勇敢地向老师们说一声:对不起您了,我们真诚地道歉!”

那天是8月18日。47年前的8月18日,毛泽东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群众和红卫兵。那一天,陈小鲁和上百万人齐声高喊着“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走向广场。

陈小鲁看着已经泛黄的照片,记忆越来越接近1966年。

一张照片里,几百名学生聚集在教学楼中间的大院里,两名戴眼镜的女教师正低着头站在水泥台上接受批斗。一旁的男教师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黑帮分子”四个字。身后的平房上,则挂着写有“永远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字样的条幅。
陈小鲁依稀认出,其中的一位女老师正是党支部书记华锦。

那一年陈小鲁刚满20岁,上高三。他所在的八中是北京市重点中学,学生中大约有三分之一都是干部子弟,因此也被称作“政治起家”的学校。

回忆当年,陈小鲁笑称自己“左得很”,整天学的都是“阶级斗争”、“反修防修”这些东西。“文革”爆发前一年,干部子弟中流传说,毛主席讲,学校已经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了。

“当时就想,谁统治啊?肯定不是学生啊,那只能是校领导吧!”那一年,陈小鲁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写的是“让阶级斗争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1966年,“文革”爆发,学校停课。6月9日,一张大字报贴在八中里,揭发说学校的一个工友因生活艰难而卖血。“这在当时是很煽情的,我们觉得校领导太没有阶级感情了。”陈小鲁记得,当时全校群情激愤,学生们把校领导揪到水泥台上批斗,底下站满了人,有的初中生还戴着红领巾。

校领导靠边站后,陈小鲁自然而然地成了造反学生里的领袖人物。他在全校教师大会上代表学生讲话:“过去有出戏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

后来,各个学校大都模仿巴黎公社原则成立“校文革”并选举了革委会主任。在八中,陈小鲁得了1100多票,只差20票就满票通过。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

“文革”爆发时,黄坚也在念高中。当时流行一句话是“好人斗坏人,活该;坏人斗坏人,狗咬狗;坏人斗好人,经受锻炼;好人斗好人,误会,不打不相识”。 黄坚亲眼看到校领导被学生抡着皮带追打,有人还振振有词: “这是考验我们革命不革命的时候”。这种恐惧延续至今,在中国青年报记者的一次电话采访中,他曾在回忆往事时一度哽咽得说不下去。

2011年,北京八中为迎接90周年校庆有了筹建校史馆的打算,黄坚一下子收到了许多老校友提供的照片,其中就包括他后来发给陈小鲁那组。但当时黄坚清楚,“这组照片根本不可能被选上”,便拿相机把它翻拍下来。

陈小鲁很快回复黄坚,邮件里写道:“我的正式道歉太迟了,但是为了灵魂的净化,为了社会的进步,为了民族的未来,必须做这样道歉,没有反思,谈何进步!”

第二天,8月19日,黄坚将这封回信放到了同学会的博客上。

“我确实没想到,他看到这个东西后会有这么明确的表态。”黄坚说,此前也曾接触过私下里向老师道歉的校友,有的人“甚至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老师道歉”。但陈小鲁的反应仍然让他感到“很不简单”,“因为陈小鲁本人并没有打过人,他也公开反对打人”。

他们的老师赵荣尊曾经提起,当年,几个初中学生把她堵在教室里,要给她戴高帽、剃阴阳头。凑巧路过的陈小鲁拦下了这些少年,“你们可以批,但不许揪斗,不许剃头”。后来,赵荣尊挨了一个多小时的批,陈小鲁也陪在她身边站了一个多小时。

“经过了47年我算明白了,人有他的尊严,有他的权利,是受宪法保护的,但当时我不知道这些。”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陈小鲁坦率地说道,“我那时候只是有个朴素的认识,党的传统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有一条,不能虐待俘虏!”

但北京八中的局势还是一天天变坏下去。那时候,社会学家郑也夫正在八中念初中,选革委会主任的时候,他还投了陈小鲁一票。 “我敢说,打人的事情,当时在校的所有学生,没有人不曾目睹过。”郑也夫亲眼看到,一个常年患病、平时不来学校的“右派”老师,因领工资来校时,被在全校打人“名气最大”的一个高二年级的红卫兵截住,两人面对面时,“就像羊面对狼一样,老师眼里的那种恐惧,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最后这位老师遭到一顿暴打。

死亡很快发生了。一天,八中党支部书记华锦上吊自杀。此前,一名学生曾经在校园里遇到过她。“我受不了了。”华锦对他说。陈小鲁至今都记得,自己赶到学校南侧的那个教室里时,华锦全身浮肿,一动不动地躺在窗下的水泥地上。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但要终身面对的日子。我作为当时八中学生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对校领导和一些老师、同学被批斗、被劳改负有直接责任。在运动初期我积极造反,组织批斗过校领导,后来作为校革委会主任,又没有勇气制止违反人道主义的迫害行为,因为害怕被人说成老保,说成反对‘文革’,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

47年后,陈小鲁在回复给黄坚的信中这样写道。

“八中有1000多个学生,是每个人都造反了吗?是每个人都去积极批斗老师了吗?没有啊!”

“当时老三届同学会内部反应也挺大的,支持的人很多,但也有人觉得小鲁有点矫情,还有人提出,要站出来道歉的应该是当年打过人的学生,而不应该是他。”计三猛回忆起此事被公开后的情形。

8月24日,学者张鸣发表了一篇题为《对文革的深度反思需要忏悔和道歉》的文章。他写道:“不止‘红二代’,就是一般人,也往往在‘文革’中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他们或深或浅都是受害者,另一方面,也程度不同地参与过伤害别人……但是,不知怎么一来,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受害者,偌大的一个民族,几亿人都在受害,而加害者只有林彪集团和‘四人帮’……这样一来,一场持续十年、卷入几亿人的灾难,除了几个死掉和在监狱里的人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了加害者。”

采访中,陈小鲁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我是没有打人,但我还是造反了,这一条我就错了。你可以推脱,说那是大环境的错,不是我的错。这也对。但是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八中啊,八中有1000多个学生,是每个人都造反了吗?是每个人都去积极批斗老师了吗?没有啊。我也可以选择不挑头,但我还是参与了,而且是带头的呀!”

“他就讲,正式道歉这个事情很重要,要尽快做。对那些身体不好走不动的老师,他想登门拜访,一个个去看。”黄坚记得,在这件事成为舆论焦点后的第三天,陈小鲁就和他们相约前往海淀区的阳台山老年公寓,那是当年的教育处主任李阿玲如今生活的地方。

“是小鲁要来看我吧。”在电话里,李阿玲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那一天,86岁的她很早就站在公寓门口等待自己的学生们。

“不要提道歉的事情,不怪你们。”满头银发的李阿玲给陈小鲁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

“老师对道歉看得很淡,也很宽容。”黄坚说,相比于“文革”时受过的苦,李阿玲似乎更愿意回忆那些人性中的温暖。有一次,李阿玲在校门口被一帮学生们围住,结果一个老师远远赶过来喊,“你这个黑帮分子,还不赶快给我滚蛋!”接着,这个老师还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她,“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不是追我,而是想赶快到前面去拦7路汽车,让我赶紧跑”。

知道学生们要来看自己,八中的老校长温寒江也很高兴。他89岁了,但交谈起来仍然兴致勃勃。只有在偶尔提起那段旧时光时,他脸上的神采才整个儿黯淡下来,“音乐堂那次批判会之后,我被打了3个小时,很痛苦……”

这是一段很多人不愿意再提及的往事了。批判会在中山公园的音乐堂里举行,参与者是来自“四、六、八中”的学生,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黑线人物”包括北京市教育局书记张文松、局长李晨以及几个西城区重点中学的校领导。

作为这场批判会的组织者,陈小鲁起初的想法很单纯,“那时候要‘找题目’,总要找个事情搞一搞运动”,他原以为,“开批判会嘛,大不了就是喊喊口号”。

意外很快发生了。黄坚当时坐在音乐厅的最后一排,“突然一群学生就冲上了主席台,抡起皮带就抽,看得我们胆战心惊!”

“没办法了,挡不住的”,主席台上的陈小鲁举起红卫兵的旗子,朝着那些冲上台的学生喊口号,“停下,把他们‘踏倒’在地!”

“连制止打人都要用侮辱人格尊严的口号。”提起那段往事,陈小鲁唏嘘不已。也正是在经历这一幕之后,他的思想开始由“造反”转向“保守”。

“那次批判会是我组织的,影响很坏,因此我想向您当面道歉。”陈小鲁接过老校长的话茬,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的“对不起”。

“这不能怪你们,当时你们还是文明的。”温寒江摆了摆手,平静地说,“‘文革’中的错误不能简单归咎于哪个人,更不能由你们这些学生负责。”

黄坚举起相机,拍下了师生和解的这一幕。照片里的温寒江的确已经老了,他的腰背开始弯曲,连眉毛都掉得很厉害。坐在他身边的5个学生也不再年轻,他们中的三个人有了严重的谢顶,另外两个人则已满头白发。像很多这个年纪的老年人一样,他们开始耳背,有时会听不清对方的讲话。

几天后,黄坚把当时的情形整理成文发在了老三届同学会的博客上。不久前,他刚被诊断出患有胸膜炎,每天要吃几十粒药,但他还是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张罗这些事上。

“你看到了,再不道歉,我们就都太老了。”他说。

“我们不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后人和历史”

在10月7日的道歉会之前,陈小鲁接到一个《纽约时报》女记者打来的电话。

“陈先生,我曾经采访过你的父亲,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不再年轻。

几天后,这名70多岁的老记者如愿见到了陈毅的儿子、也已经年近70的陈小鲁。

“那时我很幼稚。”她告诉陈小鲁,自己是澳大利亚人,当时是一名左派大学生,1967年她慕名来到中国,并在陈毅兼任外交部长期间,得到过他的亲自接见。在中国的时候,她也穿军大衣、戴红袖章,打着红旗到处参观。

这种历史戏剧性同样存在于陈小鲁身上。一个曾与他在“文革”期间有过通信往来的学者认为,“陈小鲁的这种政治态度和立场代表了一批人,特别是代表了那批在‘文革’初期最早响应毛泽东号召起来‘造反’,又最早对发动‘文革’表示怀疑直至否定的人们。”

1971年“9.13林彪坠机”事件是陈小鲁思想转变过程中的又一个节点。“林彪都副主席、接班人了,他为什么还要造反?他干嘛呀?吃饱了撑的?”陈小鲁有了一个解不开的“思想疙瘩”。

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兴起,作为沈阳军区最年轻的团政治部主任,陈小鲁被分配到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批邓”。出乎很多人意料,他给岳父粟裕写了一封信申请调动。“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在信里写道。

“之前我不知道自己错,但那时候不是了,搞这一套我自己心里头接受不了。”陈小鲁说,从那时开始他已经“不想再说违心的话了”。某种意义上,这种性格部分塑造了他此后的人生轨迹乃至精神世界。1991年,他与体制告别,下海经商,自称“无上级个人”。及至今天,这种民间身份则间接帮助他可以选择公开向历史低头致歉。

“已经47年了,将近半个世纪,经历了风风雨雨,开始一步步反思,当时觉得‘文革’是政治错误,后来发现它的根本问题在于违宪。”10月7日,坐在茶社会议室的红色沙发上聊起这些时,陈小鲁显得忧心忡忡。他开始主动谈论当下,反复提及“反日游行里那些砸车打同胞的年轻人”,“‘文革’的基因是不是已经消除了?类似的东西会不会再发生?很难说。”

“就像帕金森病一样。”陈小鲁拿起摆在面前的杯子,“如果今天拿个杯子打碎了,你可以说是失误是走神,但如果你每次都打碎,那一定是你存在问题,不正视,怎么解决?”

陈小鲁看重反思,却反感舆论“将道歉者崇高化”,“每个人都是在书写自己的历史,这只是我的个人选择而已。道歉就高尚,不道歉就不高尚?我不认为是这样。真正的反思不见得非要道歉。我相信,那段经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

在众多接受采访的当事人里,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秘书长郝新平对那段狂热的岁月印象深刻。1966年8月18日,作为北京师大女附中(现北京实验中学)的红卫兵代表之一,她曾在天安门城楼上获得了毛泽东的接见。而就在那次接见的13天之前,这个北京市最著名女校的校党总支书记兼副校长卞仲耘被自己的一群女学生打死,成为北京市‘文革’中第一个遇难的校领导。那一天,郝新平亲眼看见奄奄一息的卞仲耘“就躺在推垃圾的车上”。

2011年,500多名校友自发捐款为卞仲耘立了一尊铜像。“也有同学私下里向还在世的校领导道过歉,但打人者都背着很重的包袱,到现在也没有人敢于站出来为此公开道歉,所以我看到小鲁的事后很受触动,我们这一代人,应该给社会历史一个交代。”郝新平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自己曾经发短信询问陈小鲁关于公开道歉的事。

很快她就收到陈的回复:“遗忘是人类的天性,九零后有几人了解这段历史?我们不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后人和历史。”

“我挺希望他们能了解那段历史,哪怕知道我们八中曾有过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期也行”

像很多六七十岁年纪的人一样,当这些老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谈论着身体近况、老年公寓以及北京的雾霾天气。只是在一些特别的时候,他们的对话里才会透露出这场聚会的不同之处。比如,当他们分成两排落座时,忽然有一个老人问起另一个老人:“咦,我是不是教过你?”

47年后,老师不再像是老师,学生也不再像是学生。他们的年龄之和已经超过1500岁,而相互之间的年龄界限却不再那么分明,白发、老年斑以及日渐松动的牙齿同时在他们的身上显示着岁月的力量。

但在10月7日上午的这场聚会上,他们又部分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年轻的、年老的、黑白的、彩色的他们出现在一张张的照片里,在会议室内的投影屏幕上反复播放。所有人都出神地看着,有的老人被旁边的挡住了视线,就用手拄住桌,探着头看,另一些人索性站了起来。黑白和彩色照片里都是一些值得追忆的好时光。许多人找到了他们第一天走进校园时的样子,另一些人则回想起这个曾经的男中头一回迎来女生时的热闹。

循环播放的照片里并没有1966年的那段日子,这是播放者黄坚刻意的安排。但那些残酷的回忆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冒出头来。老团委书记张庆丰提起,自己曾在深夜时被学生叫到音乐教室接受审查,他被要求“从窗户里爬进去爬出来再爬进去”,回家后这个大男人哭了两个小时。当年的物理老师张连元刚一张嘴,就忍不住哽咽起来。“文革”中他曾因家庭出身问题挨斗,他的妻子——另一所中学的人民教师,于1968年坠楼身亡并被学校视为“畏罪自杀”。

在将近3个小时的道歉会上,仅有这两次,老师们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并不愿自己的学生执着于道歉这件事。

“没有必要站出来道歉,你们也是受害者,当年是阶级斗争为纲,谁能不拥护?”年纪最大的老师张显传第一个发言。坐在他旁边的老党总支书记卢进则说,“老师对待学生,就像父母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学生犯再大的错误,我们也能理解。”

“没有必要追究你们的责任。”张连元努力用手按住自己的眼角,好像在避免再次流泪。他抬起头,像是叮嘱般地说道:“但是要总结这一段历史,把法治建设提到重点,今后不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各位,我们希望你们能在这方面进一步作出应有的成绩。”

面对老师的谅解,陈小鲁和其他几个校友没有再多说什么。在聚会结束的时候,计三猛忽然大声说了一句:“感谢老师的教育!感谢老师的宽容!”

所有到场的老学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向坐在对面的老师们深鞠一躬。

道歉会结束后,陈小鲁领着中国青年报记者回到了他的母校,北京八中。

很多东西已经改变了。曾经的胡同平房已经变成金融街的高楼大厦,水泥地操场也被一座奥运会级别的现代化体育馆所取代。但陈小鲁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回当年的记忆。

1966年8月的一天,学生领袖陈小鲁和浩浩荡荡的学生队伍一起,走出校门,穿过胡同,前往中山公园音乐堂。为了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陈小鲁组织了这场“四、六、八中”全部参加的批判会。他并没有想到,几个小时后,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会被一群突然冲上台来的中学生打得头破血流。

讲起这段往事时,陈小鲁朝校园里看了一眼。国庆长假还没有结束,除了几个保安之外,学校里空空荡荡的。

“现在的孩子们可能对‘文革’没有什么概念了。我挺希望他们能了解那段历史,哪怕知道我们八中曾有过这么一段黑暗的时期也行,不要再去重演这段历史,不要斗争老师,不要斗争任何人。”陈小鲁叹了口气,从刻着“北京八中”四个大字的校门前走过。  


 
 

(《選輯<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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