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英国,已经开始进入深秋季节,今年却不同凡常的暖和。来到英国剑桥,各处树林始变换颜色,但是树木还不大光秃,深绿的树叶还满占着大部分树枝。剑桥小城市中心,无处不会看见大学生们或年轻的游客们,在各学院间的小小古老街道里东串西走,真难分清学生多还是游客多。这个大学城实在太盛名远播了。过去古雅宁静的剑桥,早已成为游人们的名胜景点去处,古城增加了人群太多而稍有躁动不安的气氛。
笔者是第四次来到剑桥,进凯思学院特地去拜访 梁维耀教授的 。名为Gonville & Caius College的凯思学院,人们习惯以英语简称为Keys College是英国剑桥大学31间学院中最古老的学院之一。学院看门人极友善地引领客人进入已秋意盈然的树院园Tree Court,穿过智慧门和凯思园右转踏入另一院园,即岗维尔院园 Gonville Court,跨入左边东厢大楼的访客套房里安歇。
自从该学院的第二创院人凯思医师以及十六世纪的维廉•哈威医生(William Harvey), 那位首先阐释了人体血液循环生理状态的解剖者从这学院出名之后,学院遂发展成培养医学人才的重镇, 此后500年来学院也以医学上的贡献驰名, 仅举一例就有上世纪出了获诺贝尔医学奖的谢灵顿- Charles Scott Sherrington, 是首先解释肌腱反射和神经元突触关联的神经生理学家。其他学科也一样有出类拔萃的学者,更有一些是科学上的先驱和诺贝尔奖获奖者,这里有在核子物理学上发现中子的伽威格– James Chadwick和固体物理的奠基人 莫德- N.Mott, 二人后来都曾担当院长之职。还有和沃森J. Watson共同发现到遗传因子DNA -雙螺旋分子结构的 克里克 – Crick。本世紀初,又已有三名凯思院士获诺贝尔奖,其中一位2008年获化学奖的生物化学家Roger Tsien (钱永健),是一位硕士累累的华裔美国人,获诺奖后被提升为荣誉院士。
至目前为止, 已经有13位凯思学院的院士学者获得各学科的诺贝尔奖,梁维耀掩不住自豪之情说,比俄罗斯整个国家所获的诺奖还多呢!著名天文物理学家, 进一步对理论物理和宇宙学里黑洞论作出新理论贡献的霍金Stephen Hawking, 一直是该学院的院士。以系统地研究了中国科技发展史的李约瑟 - Joseph Needham可能是当今最为许多中国人所熟知的凯思院人之名。(李约瑟早前是生物化学家)
举了这古老、著名的学院几个佼佼者之后, 该来介绍本文题目的主人翁,一名在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出生的新加玻英籍原客属梁维耀教授, 他是五十年代在雅加达入读" 巴城中学" 至1958年高中毕业的" 巴中生"。
梁维耀高中毕业前夕, 如同他同届的校友们那样, 要考虑毕业离校后之出路。当时印度尼西亚的第二, 第三代华人子弟从华校畢业後有几条选择, 其一是去大陆中国考上大学深造, 其二是留在当地学做买卖, 继承父業经营生意或另行发展,其三是极少人能够跨进印尼大学的門槛念各科专业。说极少数的原因,是作为外侨学校的华校,不单是印尼语不够格,其他课程也不符合印尼文教部的规范,毕业文凭不予承认。
梁维耀没有随同届许多校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北归, 或以那时代更通用的话语-被"回國"浪潮席卷而去。他回顾说“在学校时就坚定地求学问,不以政治作為学习目標”, 不喜欢在学校里大谈政治,對学校里掀起的相当狂热的"愛國主义",“加上新闻过滤,两派政治势力对各方报章互指造謠的背景,采取观测和自我判断的态度”, 因此没有随大流去那已经以劳教, 劳改和"劳改营"實行" 無產阶级专政"铁拳统治 的祖籍国。1957的中国大陆政局, 有百分之几的印尼华人知情,能明暸该年被搞起的"反右运动", 更無从知道有多少文化知識精英和读书人经"引蛇出洞"的“阳谋”被一网打尽, 被打下十八層地狱? 梁维耀及早有一种莫明的政治嗅觉, 他不是持中国护照者, 而是随他父亲持有新加玻英国公民国籍, 所以去中国不是唯一选择,唯一出路。这就给予他选择孤身去那远离父母, 远离东南亚的英国之机会。这条路是绝对少数的《巴中》学生去跋涉的。
梁维耀决定赴英, 他同一批校友同乘开往香港的邮轮, 大船先抵达星洲靠岸后, 他和其他回国或去中国的校友们分手道别, 跳上岸走自己的路。赴英之前, 他唯一知道的, 是有和他同姓同宗而且又是“巴中生”的梁世瑛在伦敦某学院深造化学, 她是客属华人圈子里故侨贤梁铨佑之长女。
来到英国后, 梁维耀经过一位名叫沈吕九的香港华人介绍去南部城市Portsmouth的工艺学院 College of Arts and Technology。当校长问及他的文凭时,他直接拿出《巴中》的毕业文凭。由于该校长不懂汉语文凭,只好转头问介绍人,他是否同你 - 沈先生一样好,结果就被接受了。 两年后转入伦敦帝国理工学院Imperial College物理系。顺利念完学士课程Bsc毕业后的1963年,他受邀去剑桥大学举世闻名的卡文迪士实验所Cavendish Lab参观访问,接待他的是一位颇具慧眼而且又可谓“老奸巨猾”的Bowden。宝登院士看中了这位来访的年青学士,先是酒来饭后交谈,当来访者说起他将去Manchester(曼萨斯特)大学做博士论文时,宝登即要他在一张白字上写下:“Dear Dr. Bowden, I ´m very pleased to accept your offer“, 接着又说“now write your name. That´s fine.” (“宝登博士,我很高兴接受您的提供”, “写下你的名字吧,那好极了”)。这位莫名其妙尚如堕入云雾中的访客学士,以为乃是为考测他英文能力的听写。可是宝登即把一只手臂环抱他双肩,另一手指着房门说:“ Now you need a college!”(“现在你必须要有一间学院”)。剑桥行所谓的学院制,是大学与学院并立的双元体,学生在大学上课考试,在学院里生活并接受导师指导。研究生也一样必须要有学院接受,才能在大学的某实验所或研究机构深造。宝登随即指示他去凯斯学院的树园庭一处见一资深督导斯托普 F. Stopp, 还事先打了个电话告知斯托普,务要接受这位还犹豫不决的新凯斯人。这一变故,整个儿推翻了去曼城的计划,梁维耀就如此“歪打正着”被接受为剑桥大学和凯思学院研究生了。回忆起半世纪前的经历,他说行前曾告诉他在曼城未来的博士导师,自己受邀去参观剑桥的世界顶级物理系,该博导回答说“我知道他们,而你将一去不复返的”。如此机遇,如此巧合,真可说是“天赐良机”,也使笔者想起自己在德国慕尼黑大学入学注册的最后一天,又是如何戏剧性获得进入医学系的过程。这一切难道顺应了老生常谈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从此梁维耀就在那古雅的学院里埋头过深造生活,在卡文迪士实验所做实验研究。卡文迪士实验所建立于1874年,百年来该实验所成就了许多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他们的重大发现和理论创造,改变和加速了人类对自然和物理现象的认识,至今共有29名各个科学领域的专才获得了诺贝尔奖。首先该提到电动力学和电磁理论创立者和实验所的创始人 麦克斯韦J.C. Maxwell,发现电子和同位素的J.J. Thompson汤姆孙,被称为“原子核物理学之父”的拉瑟福德 E. Rutherford,前述发现中子的J. 伽威格,以及DNA – 双螺旋分子结构发现者J. Watson沃森和 F. 克里克,还有研究出对磁性和无序体电子结构基础性理论和固体物理学创始人N.F. Mott莫德,可说代代相传,人才辈出。此外还有发现脉冲星的A. Hewish, 研究出血红素分子结构的M. Perutz (注:笔者在慕尼黑念大学时曾听过他的课),发明了CT的A. Mc. Cormack(和G. Hounsfield 一起同获诺奖)等等 ,都是取得重大发现或发明了革命化医学诊断仪器的诺贝尔奖获奖者。
在那种盛名之下,像梁维耀那样早年就彰显出在物理学上会出人头地的学生,来到剑桥大学的物理系和生活在凯思学院能进一步研究深造,岂非如鱼得水?尽管他本人觉得一切都是偶然的机缘和幸运,笔者却认为,如果自身没有具备潜在的研究科学的能力,当年那位物色到他的宝登院士,决不会敞开学院之大门强行招他进去的。能沉浸在蕴藏那么优良的学术研究的传统风气中,承继着那么多物理学先驱人物的光辉典范,正应了他本人内在的科学研究者的基因和外在优越环境条件之结合。如此他一住就是半个世纪,因为他没有理由去轻易离开适合他作研究的世界顶级学术重镇,会不深深爱上这个古老大学城,会不喜欢这间有665年历史传统传承,又蕴藏着无数学者院士的科研生活轶事,是学术思想开放,能藏龙卧虎的凯思学院。
梁维耀取得了博士学位(PhD)后,从担任实验主持、近二十年的讲师和科学研究的岁月里,他又兼任学院的自然科学部主任。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物理学家们大兴高温超导的研究,他也费尽心机日夜钻研。1994年获得大学提升成为第一位高温超导讲座教授职称,不几年后也获得荣誉极高的凯思学院的终生院士- Life Fellow。2005年受凯思学院百多名院士学者之选,成为学院的院士长(President),既是学院院长Master后的第二人。院士长平日辅佐院长,要处理吃力不讨好的院长和众多院士利益的矛盾关系,要能调理和解决学院内各种院务问题,所以必须是学术上已达至极高成就,在学院度过数十载而熟知将近千名人众的学院运作,院长不在时,又有代其行事的职责。因此非德高望重又不贪图权位者不会被推举。作为终生院士的梁维耀教授不仅是杰出的物理学家,为人又正直谦和,谈吐机智,且具英式的幽默诙谐,以这种资格也就顺理成章被选为众望所归的第一位华人血统的President。
说到华人,凯思学院里又另有一位华人,手里拿了某科硕士学位,自己身家不小不少,却宁愿在凯思学院里当个副总侍候- Deputy Butler。我们和院士们晚宴时,他笑容可掬满腔热情地给我们斟酒端菜,看来他真是乐在其中,也确是学院里的另一位怪杰。
梁维耀起先研究半导体,应用到集成电路,然后更上一层钻研高温超导,九十年代成为高温超导权威,掌英国高温超导研究所所长之职十年之久。如今已从大学教授教职荣休,今年卸下学院院士长职务后,继续在学院里作为督导(Tutor)教授辅导大学生们的量子力学等物理课程。他乐于教学,勤以教学,讲究教学方法,使大学生们都能听懂和理解,因此深受大学生们的爱戴。剑桥大学和凯思学院的大学生、研究生们来自全球各地,梁维耀教授名副其实已是桃李满天下了。作为在剑桥大学以及凯思学院作教研工作和生活长达半世纪的永久院士,他对剑桥以及各学院是多么熟悉,作为一名当了半个世纪的凯思人 – a Caian,他可说摸遍了凯斯学院的一草一木,不能胜数地穿过那入院、出院和院内通道的三大著名拱门 - 谦卑门,智慧门和荣誉门,在院内大厅食堂院士专用的高桌上用餐和参加庆典,于镶板厅或院士综合厅里同各科系学者交流,在中世纪建立的学院小教堂听年轻大学生声乐团的圣歌,坐在1561年建成的凯思院士楼内自己的办公室里辅导大学生和接待来访客人等等。能在这优美的大学城的古雅学院里生活和工作,无时无刻都沉浸在教学、宗教、学习和研究的浓厚气氛中,他常在踏过剑河的客来雅桥上(Clair Bridge),举目俯视各学院建筑群和各院后园(Backs)之时,深刻地为这里的特殊瑰丽的环境而开心。作为剑桥大学教授,他该会有那发自内心的自豪感,而这自豪感是基于他个人的勤奋和聪明才智,是他中学时已经有了对自然科学的浓厚兴趣和获得的基础知识。他以一贯的谦虚表现又有掩盖不住的自豪感展示出在《巴城中学》念高中上物理课做实验的报告本。那整本以十分工整秀气写出的小楷汉字和实验插图,纪录了他的实验过程和结果,看起来如同印刷出来的本子那样端正(其实梁维耀不会轻易地展示自己的“历史”,我们相识交往多年后,他才看似轻松地拿出来,让我细看后大加赞赏,自己则大叹不如)。仅从这至今保存完好的实验纪录,可以看到他中学时就已具有对科学研究的认真态度,窥见他的学术成就来自何种治学精神。当现任院士长在最近一次院士晚宴上告知与会者,梁维耀教授在凯斯学院已度过五十年的灿烂岁月,他站起来谦虚地只说了一声“谢谢”。这位在物理学上获得高深知识和学术成就的科学家,又是一位言行一致,性格谦和的教授。他深具尊师重道的伦理,不忘怀他的博导 岳斐– Abe Yoffe对他的提携和帮助,我们几次交谈时,他也总会缅怀起在《巴中》上物理课的启蒙老师,已故韦同芳先生。
梁维耀和马来西亚出生的钟莲珠于剑桥相识相爱而缔结良缘,两人婚后共育有三个女儿,都已经是学有所成的医生或建筑设计师。除了科学研究和教学以外,梁维耀在摄影艺术上也已达到专业人士的造诣,因此他又是学院杂志的发行编辑之一,还编辑发行了一本图文并茂的凯思学院图册。
九十几年前一位年轻书生来剑桥国王学院当了个旁听生,深受剑桥整个人文环境和剑河(亦译成为康河)的“灵气”影响,引出他当白话诗人的灵性。来过剑桥的人,在剑河上乘坐平板小舟端详两岸的景色,必能理解他浪漫的诗句: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难怪久居半世纪,每天能看到剑河的梁维耀很喜欢《再别康桥》:On Leaving Cambridge
Quietly, quietly, I am leaving
Just as quietly as I came.
Gen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以上四行诗句,是出自徐志摩白话诗的首段英译("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全诗的英译还是几年前梁维耀夫妇和一位年轻的凯思文人共同的优秀译作。
2013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