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 往 事

  小时候家靠近铁路。破晓时分，呜一声，汽笛长鸣，朦胧中知道，第一列火车出站了。我的家在一个小镇——芝拉扎（Cilacap）。它地处偏僻，对外交通全靠前往北部 Kroya 镇的一条铁路。格洛雅是中爪哇铁路交通枢纽，是由雅加达、万隆开往泗水、日惹必经之路。儿童歌曲“Naik kereta api tut tut tut”, 大概指的就是这条铁路线。我十分喜欢这首歌，不仅如此，我还把这首歌传给我小孩以及远在太平洋彼岸的两个孙女。有次我还说服、鼓励我的大孙女在学校的欢会上独唱这首歌，赢得全场的热烈掌声。
  哈，一首印尼儿童歌曲荡漾在加州大地上。

  一九八六年，阔别家乡二十六年后，我第一次回家。兄弟姐妹问我，第一次回家有什么特别要求。我毫不犹豫就说，很想naik sepur kelutuk  即想乘搭家乡的慢车。听罢，他们笑脱了牙，我却执著坚持。于是一位外甥自告奋勇陪我发癫，沿着我儿时的铁路线坐车去玩。先是往北，路经 Gumilir, Kesugihan  等小村庄， 然后向东，越过 Serayu 河就到达 Maos 镇 ,  再往东北就是上面提的 Kroya 镇了。由于调度和等候其他东来西往、西来东往的快车，抵达Kroya镇的慢车就得停一停，何时再启程，那就天晓得。过去如此，现在依然，五十年不变。往好的方面着想，正因为如此，Kroya  站内站外，一片欣欣向荣景象。尤其小贩特别多，兜售各式各样的货品，喝的、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当地有个土特产——花生糖（Jipang kacang），是旅客们的抢手货，匆匆过客几乎都是人手一份。车站外不远处是巴士站，小贩们一看到巴士进站了，就纷纷离开月台，蜂拥跑过去。如所周知，印尼不少小车站是全方位开放的。唉，四周围都是自己的姨妈姑爹和老友，大家充其量也只不过想揾两餐，怎能太过铁面无私 , 敬业乐业呢。于是乎，那些车站警卫，只好开只眼闭只眼，美其名曰，很有人情味。

  我乘搭的那趟慢车终点站是普禾格多市，也就是我的目的地。初中时代我是在那里就读的。我意料到在Kroya火车会停留一段时间等候调度，因此我早就打听到，我的一位童年好友居住在镇上，就乘便想见见他。前辈虽然不是衣锦还乡，毕竟是少小离乡老大回，提出任何要求，晚辈绝不会有所不从。于是我蛮不讲理地让我的外甥下车找他。我告诉他其姓名，这里暂且称他阿明。我叫我的外甥随便问问上了年纪的华人，应该可以找到的。我同时告诉他，万一火车一下就开，我自己将直往普禾格多，他可以反回Cilacap。喜出望外，不多久我的童年朋友阿明笑嘻嘻地来了。活别二十六年的童年朋友，今又重逢，何等激动，何等愉快 ！我们紧紧相拥，久久不放，两眼泪水汪汪。天助我们，那天几班列车都晚点，我们有大把时间谈起别后各自的经历和遭遇，十分痛快。然而，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姗姗来迟的火车终于陆陆续续都来到了，我们只好依依不舍握别了。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为绝别。因为几年后我听到他去了极乐世界 ……。

  有一年，我又回Cilacap, 探望一位小学同学阿强。见到我，他两眼发红，忧伤地告诉我：“唉，我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阿明的事……”。

  他讲起以下的故事：

  一九六四年期间，不少华裔青年，纷纷加入萧玉灿先生创立的Baperki。不幸九•三〇事件后，苏哈多就残酷地铲除左派人士，Baperki 成员无一幸免，阿明、阿强也被捕，噹啷入狱。那是白色恐怖时期，“犯人们”无需经过法庭审判，随时可以把他们拉出去，从此就人间蒸发。“犯人”中有个富家子弟，和监狱长有些交情。有天监狱长告诉他，全国监狱，人满为患，最近要大清理，那些普通的疑犯，将一律释放。Baperki 一般成员有望可以出狱。只是一切要有秩序进行，决不可虚张声势。那位富家子弟，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偷偷地把听来的消息告诉阿强。阿明和阿强被关押在同一牢房内。阿强倒很沉着，喜怒不露于形，且有点玩世不恭。过了三几天，监狱内果然有些异样，狱吏们不像往日那样整天紧绷着脸, 渐渐地对“犯人”有说有笑。有天阿明家人依时探监，带来一些菜肴。等到家属们走了，阿强向一位熟悉的狱吏说：“Lah, paling juga tinggal besok , buat apa bawa makanan lagi !”。那位狱吏不出声，忽然铿锵一声！阿明手拿的盘子跌落地面，人就整个的瘫痪在地，两眼迟钝无光，喃喃自语“Matilah”,“Matilah”。房内几个人都吓了一跳，大家手忙脚乱，摇晃着阿明，一起喊“Kena apa!”,“Kena apa !”。阿明仍然喃喃自语“死啦”，“死啦”。

  从此他的举动显得十分机械化，眼神发呆，整天就蹲在角落头并喃喃自语“Matilah-matilah”。阿强心知肚明，全是他惹出来的祸，把阿明吓坏了。因为他的话是双关语，可理解为 (一) 剩下几天就可以出狱，还叫家里人送来饭菜，多此一举。(二) 就只剩下两三天命，再多吃些美味佳肴也没用。解铃还是系铃人，于是阿强不计后果，狠下一条心，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阿明。他大胆告诉大家，不几天可以出狱，恢复自由身。此时阿明精神上根本已经彻底崩溃，只觉得死期已到。他认为，不几天，侩子手将把他拉出去处决。阿强说的不几天将把他们释放的话，只是用来安慰他罢了。阿强不论如何开解也无济于事。受到阿明的感染，大家对将被释放的消息也变得半信半疑，认为是监狱长故意散播的一种烟幕弹，让“犯人们”不至于太过绝望而孤注一掷发动骚乱。他们认为阿明有心灵感应，预感到了灭顶之灾。唉，这原本是好消息，此时房内倒变得阴霾凄楚。其实，也不能责怪那些“犯人”，在险恶的环境里，人们自然容易产生悲观情绪和思想。狱吏向自己微笑，也似乎是在幸灾乐祸向自己奸笑。所幸，不几天好消息果然传开了，狱吏把房门打开，让“犯人们”各自收拾细软，出狱回家。阿强扶起阿明走出牢房。监狱外家属们都在急切等待家人的出现 ……。

  在家人和亲友的耐心细致关怀下，经过一段时期，阿明的精神创伤才渐渐恢复过来，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但阿强对阿明仍然感到内疚，久久无法释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