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送先母駕返瑤池

〇〇我五歲喪母，記憶中母親的印象近乎全無。唯留在我手上的照片，她着卵色豎條旗袍裝，看得出是剛進城的農家婦女形象，一副和藹、亮麗的臉龐，流露出善良、賢慧的內涵。我還存留一點印象是母親帶我與嬸嬸，舅媽出門，在飯舖用餐時，我拉了一褲子，知道闖了大禍，驚恐萬狀。母親七手八腳收拾乾淨後，卻只輕輕拍我屁股，以示懲罰。

〇〇記憶中還有一件事，家裡突然出現一對紙人，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東西，非常好奇，印象特別深刻。因為見不到母親，嚎啕大哭一場，應該是父親抱我去見躺在棺木中的母親，那是見她最後的一面了。因為那以後深刻的記憶是我一個人被父親反鎖在家中，睡醒見不到親人，尋遍屋裡前前後後，一個人也沒有，我邉哭邉喊地拍打着反鎖的大門。顯然那時母親已經不在了，父親忙着生意，照顧不到我們了。

〇〇那以後有關母親的記憶是親人所提供的。

〇〇父親是14歲出洋，伯祖父收他為養子，在鹹魚店鋪裡當夥計。七八年後，被祖父召回家鄉，與母親成親。那時母親才16歲。翌年，誕下一女，肖虎。姐姐未滿周歲不幸夭折。我隔年問世，屬兔。俗話說「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我是「家中無老虎，兔子成老大」，倍受寵愛。我長得像姐姐，胖乎乎的，贏得「A Pui」的昵稱。母親再添一個妹妹不久便患病——問遍親人都不詳是否得的是癌症？——1944年4月8日，終而醫治無效，棄下幼小子女離世，享年才23歲，正當青春年華，大可做父親賢內助，相夫教子的美好歲月。她一定非常不捨，十分無奈地走的。

〇〇我兄妹倆被分期寄養在姑姑，嬸嬸家裡，直到有了後媽，才回到家裡與父親，後媽一起住。

〇〇1960年，我倆回國前夕的某一天，我半夜被叫醒，說是母親在九泉之靈回來了，伏在伯母身上。只見伯母在床上哭着雙手拍擊胸膛，嘴裡喊着我的小名。我來到床前，伯母撫摸我的頭，端詳着一再叮嚀：回國後別忘了母親她。那把聲音不是伯母的，變成另一腔調。他們說這是母親的聲音。那時，我半信半疑，現在想來那母親寄託的心聲應該是真的。這是托夢的另一種形式。

〇〇回國讀書的歲月裡，我回鄉與外祖母、舅父的相處中，從他們身上找見了母親應擁有的慈祥、細心、刻苦耐勞，與左鄰右舍親善、互助等美德。連為人低調，與世無爭的特點都一摸一樣。外祖母辭世時，竟然也沒給我們留下一張遺照。

〇〇母親土葬於鳳梨園華人墳場，回國前，我們還年年掃墓，回國後，父親還常帶弟妹們掃墓。但是時間一長，也許我兄妹倆不在近旁的關係，父親年邁，有病在身，弟妹們家務繁忙，漸漸少去，墳地疏於打理。鳳梨園華人墳場有百餘年歷史，邊緣地區已變為建築用地，大興土木。近年去墳場掃墓，竟然找不見母親的墳墓。地標式大樹被砍掉，認不清方向；原來的籬笆，現在蓋了新房。我兄妹倆找不見還情有可原，常來掃墓的弟妹們也摸不清母親墳墓的確切位置，堂兄當年親眼見棺木入葬的，請他幫忙找，都無功而返。

〇〇去年4月11日，父親高夀病逝，衆兄弟姐妹協商，將火化骨灰撒到太平洋上。考慮到父親早年離鄉背井，跨洋過海，在千島之國打出一片天地，如今事業有人繼承，子孫滿堂，也在彼岸生根，開花結果。太平洋將兩岸三地諸國連成一片，他要向北魂歸故里，向南探望子孫都極為方便。

〇〇送走父親最後一程回來，我在父親抽屜裡發現我香港一家子來雅京掃墓時所拍的照片，從幾個視角鎖定母親墳墓的位置。到墳地再找時，果然好找了。原來在新蓋房外牆過道，母親的墳墓已被樹葉和蓋房丟棄物掩埋沒頂，我們扒開髒物，露出墓碑頂端的「福建龍海」四字，我已認出來了。往下扒，母親大名「蔡含玲」重見天日。冥冥中好像父親在暗中指路，我們才會這麽順利。當年求「入土為安」，現在看這樣的環境，如何得於安寧呢？不如擇吉抽身。

〇〇事後，我驚訝地發現父親過身的農曆日竟然與母親過身的農曆日一樣，同是三月十六日，這似乎暗示着兩位老人家曾有過「只求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今日實現了他們的山盟諾言。

〇〇問過觀音寺，今年清明過後4月7日，可以動土。我們準備這一天拜送母親涅槃升天，駕返瑤池，與父親同往一歸宿。

〇〇願母親得到真正的安息！

寫於雅加達 2010.04.06
2010.04.07先母66周年忌辰前夕登於印尼《國際日報》
2013.04.08紀念先母69周年祭貼網